那是一个混乱、急燥、惊恐且夹杂无限厌烦的梦,乌沉沉、黑压压、粘滞湿腻,足以毁灭一切的泥沼,她陷身于此,难以自拔,开口呼救,连自己也听不见声音。举手抬足,一呼一吸,无不牵扯心肺,痛苦不堪。黑暗的世界,她吞噬在内,迷失不出,却仿佛是她自己刻意掉落进去,她自身由内及外吞吐出那样绝望粘腻的黑,她原是那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啊!”她陡然惊叫着,从那泥沼中拔出自我来,散发着那股从梦境延延至现实的黑暗气质,双手零乱地挥舞。
“表妹!”若华坐在床头,按住她,温和地道,“你做恶梦了。没事,现在没事了。”
玄霜定定神,无言看着对方直至若华讪讪收回手去。
于是她慢慢靠向床头,梦中无所不在的黑暗,五年来她生存在这样的黑暗里面,反而醒来于她是不可接受的。她呆呆地盯着帐顶所绣精巧臻微栩栩如生花鸟鱼虫之图案,双目失神,面容黯淡,她的力气在梦里已用光。
若华微笑道:“有个人,或许你想见。”
一缕影子随即现于床前,盈盈下跪:“奴婢落梅,叩见长公主。”
落梅?她――不是死了吗?隐匿于冷宫,悄没声息地活了五年,独自忍受多少寂寞与荒凉,如夜生的蔓藤般悄悄生长,却被自己无意闯入而拆穿,从而断送了她五年来那样艰苦艰难卑微的生存。怎么,又有一个落梅?
那女子嗑了三个头,直起身子,微笑看着玄霜公主。
确实无误。她记忆中的落梅,母后身边寸步不离的心腹宫侍,皮肤因常年不晒阳光变得苍白惊人,脸容瘦削,眼角生出密密细纹,但,她确然就是落梅。
“你……”明知怎么回事,玄霜依旧惯性地问出能够预料答案的问题,“你没事?”
“多亏郡主和莫公子全力相救,如今皇后已赦了奴婢欺君之罪,仍遣奴婢服侍公主。”
玄霜点头。莫皇后雷厉风行的性情一如她冷凝端严的面容,向来听不得他人主张,对于这个废后的旧宫人,定然不能轻饶。说服这位皇后改变成见,一定是极端困难之事,故而她以低如蚊鸣的声音说:“谢谢。”
而后她又现出恹恹寡欢的姿态,说明其并未从日间所受惊吓或触动中恢复,双目微阖神态疲倦意味着从身体到精神都对外来之人有所排斥,杨若华枯坐半晌,告辞离去。
玄霜平躺着纹丝不动,却比哪一时哪一刻都要清醒。她听见杨若华离开,文杏和奶娘追送至殿前,唯有落梅留下;她听见落梅为她放下帐幔,赋于眼睑以外一片恬和的光线;她听见落梅以铜簪拨开铜鼎之盖,熄灭其中馥郁浓重的熏香,稍过片刻另以香盘盛香,以银母片轻覆于上,安息木香气萦绕于室却不见其烟;她听见落梅轻启一线窗户,以纱帘笼住,以使清新空气涌入而不令纱帘风动分毫……她静静地听,落梅默默地做。她在这些细微而令人安定的声息里睡去。
醒来夜已深。翻了个身,便看到数重帐幔以外柔和灯光一闪,有人轻悄移步:“公主醒了?”
落梅把灯留在帐外,扶她坐起,殷殷相问:“公主日间受了惊吓,不曾进食便睡下了,奴婢适才叫留了一份粥,以小火培着呢,公主吃一点?”
玄霜道:“夜这样深,你不曾睡?”
落梅微笑道:“何尝不睡,只是奴婢素来警醒。且奴婢多年不见公主,没想有生之年尚能得以随侍公主左右,心中实在欢喜不过,睡也睡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