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的夜是冰冷的,也是死寂的。
十五万大军的营帐分列于斜穿谷底的冰河两岸,如同天上的星河一般。
时至半夜,疲惫不堪的大军早已经进帐休息了,他们都在准备迎接着下一场苦战,偌大的营地里只有负责值勤警戒的哨卫还在来回逡巡走动。
言慎亦步亦趋的跟在言谦的身后,心里头总感觉有些怪异,似乎大哥今晚的举动多少有些反常,但又说不出具体为何,这种似有若无,似是而非的异样感惹的言慎心里一阵憋闷。
就这样相对无言的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二人漫步到了冰河滩边。言谦扫了一眼沿岸的积雪滩石,找了块两尺多高的巨石坐下,将佩剑插在面前的地面上:“慎弟,你知道‘凤言鼋语’这个典故吗?”
“当然知道了。”言慎扯了扯嘴角,眉宇间充满了自得之色,“《大虞书》中记载:昔年,肇帝闾癸不修德政,荒淫无道,天下离心。某日,一金翅火凤降于宫门前,口吐人言,留下‘土德衰,青帝代’六字便振翅离去,不久之后,国人暴动,驱逐肇帝,肇王朝分崩离析,而此时作为大肇诸侯之一的虞侯子戌力挽狂澜,内安民愤,外平外乱,天下归心,于是肇帝便禅位于子戌,这才有了后来的大虞王朝,也就是凤言的来历。”
见言谦并不说话,言慎接着道:“至于鼋语,《大息内闻》中说,我朝安帝之时,曾令大司命占卜,建伊水天台,率百官禘四方,祭天地,忽有一碧目玄鼋浮于伊河水面,玄鼋的背壳上刻有几处古文字,被大司命记录了下来,也就是所谓的天机谶。不过谶语的内容却是无从知晓了,这二者便是凤言鼋语的典故由来。”
言谦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上古之时,有圣人天甲,辟十方四维,定三山九州,除妖魔精怪,驱魑魅魍魉。立礼制法,以德称帝,建立大肇,结束了长达上千年的洪荒时代,而其圣德为土德。七百年后,肇帝闾癸无道,不敬天地、不修德政,荒淫无度,残暴不仁,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古书上所载的“凤落于庭”便是上天降下的警告,指有木德之人将取代大肇国祚。”
“如此说来,肇为土德,虞为木德,那我大息便是金德了。玄鼋背上所刻的该不会是将有火德之人取代大息的天下吧。”言慎舔了舔嘴唇,调皮一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猜这早已失传的谶语应该就是‘金德衰,赤帝代’了。”说着还不忘自我肯定的点了点头,仿佛事实真如他猜测的那般。
言谦听后却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也不知道此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仰头望向深邃的夜空以及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山谷两壁的乱石就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睁着一双冰冷而嗜血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盯着谷底的猎物。
言谦缓缓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搭在了言慎的肩上,触手只觉的肩甲一片冰凉:“玄鼋之谶也并非失传,只是被帝室封存了罢了,传闻只有历代息帝才可能知道天谶的真正内容。”思忖了片刻,似是心中正在做什么权衡一般,然而嗫嚅了一下嘴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大哥…”言慎瞧着言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刚想开口询问明白,突然,一声尖锐的啸声划破夜空,山谷中顿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似潜伏已久的巨兽猛然咆哮着展开攻势一般,誓要将眼前的猎物撕碎。
无数山石铺天盖地的从山谷四周滚落,裹挟着厚厚的积雪奔涌而下,顷刻之间便已滚落到了谷底,巨大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摧毁了大营辕门,将两外围的营帐吞没殆尽。
山崩!
二人皆大惊失色,言谦率先从地上抽出佩剑喝道:“跟紧我!”随即便往中军帅帐方向赶去。
言慎紧紧的跟在言谦身后一路狂奔,在不断砸落的滚石之间躲闪穿行,发白的指节死死的握住腰间剑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窦与惊慌,转而化为一片愤怒。
只因这场山崩实在来的太过“凑巧”了,巧的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而他从不相信偶然。
剧烈的山崩甚至引发了罕见的地动,在一阵阵毁天灭地般的轰鸣声中,许多正在酣睡的士卒尚在睡梦中便草草的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逃过第一波毁灭打击的余下士兵则纷纷跑出营帐,持戈曳甲,大喊大叫,狼奔豕突,一片混乱。
霎时间,原本寂静的山谷变的沸腾了起来,士卒的哭喊呻吟声、战马的受惊嘶鸣声,夹杂着山摇地动的轰鸣呼啸声,将这无边的黑夜生生撕裂!
言谦站在帅帐前的台阶上,举剑过顶,大声的号令:“不要乱!大家不要乱!所有的…”话音未落,黑暗中,一抹残影透过刺骨的寒风从斜刺里尖啸而至,带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破空射来!
正执剑而立的言谦猛地浑身一颤,他缓缓的低头看去,两支泛着银光的四叶菱弩正从他的胸前穿膛而过,透过胸腔的弩头还在空气中兀自滴淌着殷红滚烫的鲜血。
就在不远处协助的言慎回头一怔,瞳孔猛然一缩,扯着嗓子失声叫道:“大哥!”说着,脚下一点便飞奔而至,一把扶住了言谦摇摇晃晃的身躯,眼眶中顿时水雾突涌。
几乎与此同时,一排排箭镞自黑暗中激射而来,在这片山谷之中形成了一片绵密的箭雨,刺耳的破空声无情的收割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敌袭!
黑夜再一次展示了它无情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山谷两侧不断有飞蝗般的弩箭射来,但谷底的人却看不见任何敌人,黑夜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不多时,空气中便渐渐弥散开浓浓的血腥味,燃烧的火焰更是将谷底照的一片通亮。
“慎弟,快,快率部撤退。”言谦死死的捂住胸口,试图阻止鲜血不断的涌出,“这是一场精密策划的夜袭,咳咳,可我们连对方是谁,有多少人都不知道,只能…只能将剩下的战士撤离,快!晚了可就全部葬身于此了。”
“大哥,我带你一块逃出去!”言慎托住言谦的臂膀,作势就要将他背起,然而言谦却推开了言慎伸过来的手臂,无望的摇了摇头,口中不断流出的鲜血将下巴染的一片殷红,“不!我已经被刺穿了心肺,活不了多久了,况且你带着我是绝对逃不出去的,听大哥的,快点走。”
“大哥…”言慎还待说些什么,却被言谦紧紧的扣住了手腕,“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弈国唯一的希望了。君父已老,有些事你一定要多多费心,拜托了。”
见言慎还是不为所动的站在这,言谦不由得佯怒道:“再不走,是想让君父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吗?”
言慎浑身一震,望着兄长坚毅的眼神,终是狠狠的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就听得背后传来一声虚弱而又苦涩的声音:“替我跟青拂说一声,是我对不起她,让她,择婿另嫁吧。”
言慎抹了抹眼角,尔后轻轻的嗯了声,强忍着泪水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