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这般直接说破,我倒不好再隐瞒,坦然道:“对,我并不是适逢其会。【】我偶然知道有人在竹林中祭拜,想到自己因为误至禁苑触犯宫规,而这祭拜之人也正在做着触犯宫规之事,心中多少有些不忍,愿前去警示,让她不要再有此等不当的举动。”顿了一顿:“只是没有想到,我终于还是知晓了祭拜者的身份。”我有意去听冯才人的祭拜,心中固然有对她的怜悯,但最主要的目的,却是为了探查冯氏祭拜、普安王会出现的原因。只是这其中的情由,我又如何可以说明。我一面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一面却在心中暗暗厌倦自己的这般做法。只是当此情形,我又如何可以说出真话。廖先生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但随即便收回了这锐利之意,双眼眯起,犹似看不清楚一样:“是吗。”见我点头认可,廖先生又问道:“那姑娘又怎么会偶然知道有人在竹林中祭拜呢?”我方才说话之时,已经想到或许廖先生要追问此事,只是没有想好要怎么说。此刻听他问起,灵机一动,道:“半月之前的晚上,婢子闲步纳凉,路过横波桥,偶然听到竹林另一侧隐隐约约有音乐之声传来,虽非丝竹,但清越动听。只是隔得太远,却没有听清楚。”廖先生眼中有光芒掠过:“哦?谢姑娘可知道奏乐之人是谁?”廖先生这般反应,看来也已经知道了,皇上在竹林旁,看到有人起舞的事情。而且也确然印证了一点——皇上不知道起舞者的身份。虽然不愿这样算计着说话,但见自己的谎话有了效果,心中到底也有些欢喜。我为自己这样矛盾的情绪而无奈,但同时,也对廖先生的身份感到越发的好奇和吃惊。他与皇上,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婢子未曾听完,却看见我房中的小鬟远远地来寻我。我只怕小鬟开口呼唤我,倒惊了这般好的音乐。故而怅怅而归。”我道:“后来我再到横波桥边去,却再也听不到那般动听的乐声了。只是终究难以死心,再去之时,偶然发现了竹林中有人祭拜。”廖先生点了点头,也不再追究,续道:“皇上想要让谢姑娘查探的,便是当年张贤妃一事的真相。眼下可以着手的地方,便是冯才人。”我再次拒道:“婢子身在慈宁宫,又是入内内侍省的女官,平日固然没有机会与冯才人这样的后宫妃嫔相处,而身份与她们也是大有区别。行动不便是第一,二则婢子愚笨,探查此事,实非婢子之所能。请老先生代我上报官家,另择贤人为是。”廖先生再一次将我的话不予理会,而是问道:“谢姑娘是否知道,官家为何会找你?”我摇头道:“上意深远,婢子不懂揣测,但私心想来,是因为官家恰好在竹林外见到婢子。”廖先生接的很快:“正是。”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自然知道皇上找到我的原因,不会如我所说这般简单,我也正在想着如何进一步地推辞,谁知廖先生竟说了句“正是”。心中暗道不好,却听见廖先生续道:“官家正当一筹莫展、无人可用之际,恰好发现了谢姑娘你。”“只是……”发现我又能怎样?我的确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引起官家注意,以致觉得我可以为他所用。“没有只是,官家认为你很合适。”我的话刚出口便被廖先生打断。“为何?”这句疑问,的确发自内心。“不管为何,都是官家的意思。”廖先生的话似有些太直,却让我无可辩驳。所谓圣命难违,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遵守是不需要理由的。并且皇上的意思,往往也并不需要明白。就像皇上当年一句话便将父亲的耿耿忠心否决,一挥手便毁了谢家与翟家,而两年后又是一句话,便将父亲从牢中释放出来,给了一个绿豆大的闲职,且将我召进了宫来。向廖先生请辞,看起来已经无望。但对圣上当面辞谢,又岂是容易之事。我唯有躬身答应,心中却不知接下来又该当如何。许是看破我的心思,廖先生微微一笑道:“姑娘需要知道什么,需要使唤什么人,老朽力能所及,定会全力相助。”我怔怔地站了片刻,心中梳理着一些头绪,听廖先生如此说,点了点头:“如此多谢了。”廖先生一笑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交予我,又将我带去的两本收进了袖中:“谢典籍今天带来的两本经书,的确有些纰漏,老朽今日与谢典籍研讨之后,已经将其中的一本更正过了,谢典籍可先取回慈宁宫中,进行抄录。而剩下的一册,还请谢典籍来日再来与老朽一起研讨之后,再行取回吧。”原来,一切早已经安排好了。给我的两本经书固然是本就有纰漏在其中,而廖先生自己,也早就准备好了让我带回去的经书。至于他留下的那一本,自然是为我他日再到宝文阁提供方便了。我拿着书册,见廖先生已经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先生智慧才能远胜于我,何故不亲自查探此事?”廖先生的身影被门口射进的光线拉长,本就瘦削的人投出了更加枯瘦的影子,他的笑声也颇为干枯:“我是什么身份,官家又怎会放心把这样的事交给我。”我不能明白的事情有太多,但最不能明白的,却是廖先生的这句话。若是皇上不放心让廖先生插手此事,又怎会通过他来找我。我所需要知道的东西,以及日后我的行动,难道不是要经过廖先生吗?未回到慈宁宫,已经看到小石头,他正准备到宝文阁去接我。小石头见到我很是欢然,奔过来道:“姑娘,那老先生没有为难你吧?”我笑着摇头,心里却在苦笑,小石头离开之后,那老先生的确不再对我疾言厉色了,可是他说的那些话,比之疾言厉色地为难我更让我为难。一路思索着冯才人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办,虽然已经答应下来了,可是至今却是全无头绪。廖先生说的那些过往,因为太过简单,尚不足以了解整个事情的真相。当然,我还需要再到廖先生那里了解更多。但是关于这些后妃的性格脾气,我知道的并不多,所知道的那些,也都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至于父亲的消息,也只是后妃们与几位郡王相关的部分,至于后妃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他亦不知晓。而且眼下的事情,我必须告知普安郡王。一直思索着种种事情,廖先生交给我的经书反而成了最不要紧一件。直到午后,我一时没有头绪,随手翻开了书册。廖先生将经书交予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此刻再拿在手中,却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这本经书,似乎比我开始收到的那两本,要厚一些。心知或许有异,翻看时多了几分仔细。果然到了书册中间,有几页与经文毫无关系的文字。我终于知道了经书变厚的关键,亦知道这是廖先生特意传递给我的东西,自然格外留神起来。一看之下,前面四页,便是些病案与药方。廖先生说过,就是在整理潘贤妃病案的时候,偶然发现张贤妃的病案有异的。我来不及细看病案内容,往后翻看,却是一些几位后妃进宫后,升迁加封、有孕生子等的记录。再往后面,便又是经文。看来一切,全都在廖先生的计算之中。所以一开始他全然不提经书的事情,待我答应之后,方才将这本书册取来给我。我需要的信息,想必这里面都已有了。略怔了一怔,我挑开装订书册的棉线,将这约摸十页内容抽了出来。福慧楼里有现成的粗针与棉线,所以很快便又将书册复原。我不通医药,病案上的药方自然是不太能明白,但医官所下的诊断,我还是能够明白的。起初看起来只是一个人寻常的生病至死亡,但结合起后来几页的内容,慢慢地,我也从其中发现了一些端倪。张贤妃,徽宗政和二年生人,若活到今年,恰便是四十岁。宋室南渡后,建炎二年进入临安新宫,当年她只有十五岁,便被封为才人。由此一事,张娘子的美貌与受宠程度,便可见一斑。进宫四年后,张娘子有孕,却又跟着小产失子。但皇上并没有因此冷落了张娘子,反而晋封为正三品婕妤,后几页的纸上写道,“绍兴元年,因宠进婕妤”。其时张娘子十九岁。又过了四年,也就是绍兴五年,张娘子二十三岁的时候,皇上从赵氏宗室中选择的养子之一——赵伯琮进宫。皇上将他交予张娘子抚养。当时赵伯琮只有八岁。因为抚养了孩子,皇上对张娘子的恩宠越发厚了,两年之后,晋封张娘子为正二品婉仪。我对着书页上“因宠而进婉仪”几个字出神,这上面寥寥数语,却已经将张娘子当年风头无两的情形描绘的淋漓尽致。要知道我朝后宫妃嫔晋封,历来是因功不因宠。所谓的“功”,最主要的当然是诞育后代,抚育后代成人。妃嫔生产会有晋封,所生的皇子皇女被加封的时候,其母也会跟着加封。此外的加封,有妃嫔进宫多年,循规蹈矩,因而加封的。但通常都只有一级,只意示皇上的恩德。也有皇上因为喜庆事情,大封后宫,因而顺势被封赏的。不过这种趁着大势而受封的妃嫔,便难免有不受宠的嫌疑。写着病案的纸上记载,导致张娘子一病而致身亡的“病”,乃是又一次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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