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动惊起神魄,今朝日暮醉倒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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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景年群战张府家丁不力,孔少隹现身刺杀未果,转而吸引攻势,景年便趁乱被导师接应离去。谁知少隹回返窃听到一句外族语言,并藉此试探景年,终与导师一同推测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实——景年的家族,正是汴京张氏!
却说这回,景年寻到亲族却大受打击,怏怏不乐的他,又要如何面对家族那出乎他意料的禁卫军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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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
柳直正送走两名传来消息的刺客,便听见门外的走廊边传来第三个人的脚步声,随即,刚被合上的门又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他便抬头,看着景年心事重重地近前来。
“醒了?”
“醒了。”
自昨夜听了柳直与孔少隹的好一番话,景年飘回自己屋里,迷迷糊糊地就睡下了,也不知是做了多少个怪梦,一口气睡到现在才醒。
“听了多久?”
“方才都听到了,伯父。”景年从不向他隐瞒自己的窃听行径,柳直的耳朵好使得很,他瞒不过。
“如他们所探,现今张家家主是蔡京旧识张承台,儿子又是张邦昌的亲信。这家人乃是从西北草原一路往东南而来,崇宁三年途径湟州,又过永兴军路、京西北路,转道郑州,年底才进汴京。”柳直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如此算来,你恐怕正是他们失散出去的幼子。”
景年不语。
柳直也停下话,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兄弟会的据点离樊楼相去不远,因而外面的嘈杂喧哗可以传进这不起眼的宅院里。景年坐着听外头车马阵阵,脑中一时混乱,难以理顺思绪。
“伯父……”
柳直看他欲言又止,道:
“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景年思量片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伯父,我思虑了一整夜……当真得认亲么?”
“且说说你的主意。”
“先不说那张景弘认不认我是亲族,只道我昨夜不慎失误,教那妇……教那妇人目睹面貌,今时若要上门认亲,他二人必然心中疑虑,又怎肯轻易接纳我这便宜儿子?”景年换了口气,“我真登门进府,岂不是将兄弟会的把柄,白白往禁卫军手里头送?”
柳直刚忖度着想答他,他却继续说将下去。
“可是,倘若我不认,伯父、师兄,还有兄弟姐妹们便要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地接近张景弘、张邦昌二人。他们诡计多端,又执掌禁卫军布防大权,兄弟会稍有不慎便难以全身而退……我不想让伯父见到八年前的惨像。因此,我若不去,便是将兄弟们的安危托付在一线之间,而这非我本愿……”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景年垂头不语。
“你言之有理。营防图既已在他们手中,若你真能认亲,倒也不失为一个打探消息的好法子,我等也可以从你处得来禁卫军的动向。”柳直负手踱着步子,“只是寻家容易回家难,莫要说你,即便是我也难以同禁卫军朝夕相处,还能不被察觉。”
“见机行事的法子在身,我却不怕与禁卫军的人相处。”景年道,“我是怕,十年未见,我早忘了爹娘的模样,即使隐约记着还有个大我好些的兄长,如今也应当是年近而立,不再是好哄骗的孩子。伯父可知近乡情怯?他们若也将我忘了,即便入了府,却也如同往旁人家中横插一脚,左右都不是好脸色……”
看着眼前原本精神奕奕的孩子满面愁容,柳直在心中反复掂量着他不愿轻易说出口的主意。
景年的疑虑也正是他的疑虑,张家家主张承台眼下时常秘密外出公办,家中管事的便是那精明多谋的张景弘。
他不敢确定昨夜他有没有瞧见景年的样貌,也不好说他是否会从他娘亲口中得知这些——他生母已眼见他是个飞贼,又如何才能蒙混过关?
眼下又是左右为难之时,不管如何选择,都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子。
要如何选、要如何走?
身为导师,他倒是可以对景年施以引导。但八年前,他已经将他带上了不归路,八年后,不管他舍不舍得、能不能放开手,景年在这个新的岔路口上应做的抉择,都不应再有他的干预了。
做出这个选择有多困难,他心知肚明。
就在这个彼此沉默的关口,一向玩心重的孔少隹不知从哪里掂着着些钱两来了,打屋里头就能听到外面谁人手中制钱当当作响,好不轻快。
他一如既往地重重推开门,朝柳直一点头,就当行礼,接着风风火火地拽起木呆呆的景年:
“娘喂,阿年,你怎的还坐在这!你屁股长了板凳上了不成?”
景年回神佯怒,一把甩开少隹薅着他胳膊的手,空气顿时活跃躁动起来:
“哎呦……嘶!师兄你轻些!我这还有伤!”
看景年在拿眼偷瞄,柳直忽地松了口气,便挥了挥手,意在不必听他命令,随意便可。
少隹正不屑着,眼里却闪动着兴奋:“小气!什么伤不伤的,又没破开口子。走走,天夕了,街上正要上人,你还没去城西玩过吧?带你去桑家瓦子!”
“你不怕被人发……别拽了,好师兄,我同你去!——且让我换身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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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楼大街上早已人挤人,这才几时,瓦子内各处腰棚便已经叮叮当当敲锣打鼓准备开场。
景年换了身寻常百姓家的素色布衣,跟着熟门熟路的孔少隹在人群里鱼儿般左钻右钻,终于到了西街头上。
“你却真会寻摸好地方,这里人比相国寺的还要多上好些。”打一处灯笼帘子下钻过来,景年一路上都在紧着少隹的步子,生怕认错路丢人,“你走得忒慢,我们到了你要去的地方,怕也是晚上了!”
“你急甚么!”少隹闲闲散散地往道路两旁的吃食摊子上巡视,“这便已是瓦子里,你当是哪?莫不是一次都没好奇来过?”
“呿,我没你爱凑热闹。”
“得了吧,我瞧你是怕路不熟,不敢乱走!”少隹嗤笑,借着人群虚虚挡着景年揍过来的一拳,“你也别老往我身上走,难得老李不拦着,四处快活,且看看,且玩玩。”
瓦子里当街布置有好些腰棚,上面的在搭行头准备吆喝,下面的便挑着担子卖各色吃食和玩意儿,络绎不绝,聚起高矮胖瘦一堆又一堆的闲人过来捧场。
酒楼茶楼宾客盈门,哇啦哇啦的笑声从耳朵里溜过,景年的身体也逐渐放下戒备,一双眼也开始寻摸起来感兴趣的物什来。
他在看那些炒得松松的茶叶,看那筐热气腾腾的糕饼,看油光滑亮的酱肉,也看果子行当街摆出来的新鲜果子。
他又看买冰水的穷秀才,看闹着要吃炸盒子的小儿,看迎面过来抱着狗儿的遮面妇女,看前头满脸通红耍着宝的矮个儿男人。
一家一户的男女,在瓦子里头使着一家一户的本事。
他跟着伯父过了那么些年,习惯的汴梁城早就是一方小院、几棵好爬的老树,与深夜时的民房屋舍。可真正的城里却年年月月如此色彩斑斓,他想守住的“百姓”,也从纸上的两个大字,变成了身边走跑跳蹦的神色各异的“人”。
他看向天空,天上夕阳映亮云层,远方的黑夜正悄然登场,满目的繁星也隐藏在铺卷而来的夜幕上。
这会子不是他平常会与兄弟们出现的时间,但他却真真切切地走在这并不算平整的石板路上,埋进无数快活的平民里,心中似有什么情绪在瘙痒,教他无端生出一股孩子般的激动来。
这是东京城,万家灯火的东京城。
这便是他们口中说过的,想拼死从权贵手里保住的人间太平。
少隹已交了几百钱,领着景年从人群里费力地挤到一个棚子的底下。这儿要演傀儡戏,他小时候最爱看这个,便寻思教身边这没见过世面的看看。
待景年回过神来时,傀儡戏已经在欢呼声里开了场。他冷不丁地被自己的手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手里已经被少隹硬塞了一块油纸包的糍糕,外头焦酥,捏一捏还吐热气,因笑道:“师兄,你好生有钱!”
“可少嘀咕我。我没钱也没处花钱,姑母给点便往这来花。今日可不是请你的,你赶明儿记得还我,这糍糕二十文呢!”
景年踹了他一脚,笑着骂一句抠门,便站在人群里看那偶戏。
台子上使四块帘布盖住大半,两对和帘布一样颜色的手从缝隙里伸出来,朝台下的人们拱手。接着,两双手各提出一只木头傀儡来,一个红一个黄,似是一男一女,五官身子恰似个小小的活人。
景年正留心看那偶人,就听帘布里头传来一声“咿呀”,一个捏细嗓子的声音亮出相,那红色的木傀儡就伴着声音念出台词,活动起来。
这一活动,周遭的人便发出“喔”的惊叹声。何故?原来是那红傀儡沐浴更衣、梳发洗面、点妆拍粉,又走到一扇窗边给自己头上戴了朵红红的花儿,举手投足流畅连贯,一颦一笑如同个真人,教人看得入迷,直以为里头装了个一样大小的姑娘。
那红傀儡唱道:“兀那官人等闲来,小女子却要好生梳洗,官人吔,待女子点上桃红轻撩罗帐,休要着急!”
黄傀儡便应声:“美娘子为我作花妆,我便在伊窗下看月上梢头,待见了可人眉目,心中欢喜快活!等得,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