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隹没有作答。
屋中一时又没了动静,二人耳边只有永不停息的、泄愤似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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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雷雨是有,如此暴雨却少见。大雨已经倾泻了一个时辰,还是丝毫未见减小,看样子是不将黑云下薄不罢手。
可这云层厚如城墙、黑如生铁,天上少风,竟也不见吹移,好似扎了根一般压在天空中。
它真能给下薄么?还是这天已然塌了?
看雨看了许久,孔飞不知叹了几口气,怅然道:
“罢了,罢了。恨是恨及,可也惯了,以往兄弟们出生入死,难免有人回不来,我也已不是能大悲大喜的年纪……报仇雪恨,又有何用。人已去了,便只能寻思后面的事。”她踱到门口,提手抚摸着鸳鸯曾经关过无数次的大门,电光不时将她的脸映亮,“我现在,倒是突然理解李祯要走的路了。”
“怎么突然提老李?”
“我好似明白了他对禁卫军的那股子恨意到底在哪,又好像懂得了他为何始终不肯卸下袖剑——因为恨。”孔飞转身回来,少隹的目光跟着她行走,“他经历的恨事远比我要多,一夜之间失去喜爱的孩子、至亲的兄弟、同道的好友,乃至勇如豪杰的母亲、叱咤风云的父亲……我此刻忽然倍有同感,为何他执意要铤而走险?或许若我也有这深仇血恨,也会只想快刀斩乱麻罢。”
“老李他曾也有这般恨的时候?可他却从未在我与阿年面前表露……”
“你可知为何禁卫军不知他行踪,却十年如一日地死死咬住李祯这个名字不放?”
“露过马脚?”
“不是。李祯从来没有露过破绽,除非他故意为之。”
“那是为啥?好姑姑,莫要打哑谜。”
“李祯第一次来汴梁时,便是为父亲报仇、夺走神物而来。他一把袖剑、一把匕首,以一人之力刺杀了全城约摸百名禁卫军,又以人血在城墙之上书写自己姓名,狠狠地杀了一杀他们的威风。”
“百人?!”少隹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可有其他兄弟相助?”
“无,仅仅一人。”孔飞道,“他精通暗杀潜行秘技,年轻时又擅用毒,来此后,全城戒备,却仍给他将大旗扯了起来——你阿爹便是那时跟了他的。江湖人无不誉他百人斩,兄弟会亦因他至今颇受丐帮、盗贼敬重。”
“我倒当真看不出,还以他只是个寻常厉害的!”少隹惊呆了,咂了好半天嘴,“难怪我错杀袁广志他也不惧,原来即使错杀惹祸,他一人照样能摆平……”
“错,并非能摆平,他是能拼命。”孔飞纠正,“他当年连刺百人,却没能找到害死父亲的真凶,又没有偷出神物,因而这么多年仍无法放下心头之恨,还替许许多多的兄弟们担着仇,便是一心想将禁卫军杀个片甲不留也不肯罢休。从前我不能懂,还觉得可怕,可今夜,我却要拼命压住双手,才能不去思想如何戮杀更多畜生。”
“原来如此……姑母既有意认同他的道,可是要预备回兄弟会了?”
孔飞寻思片刻,才又开口,身形在雷鸣中纹丝不动:“不,我虽能理解,却不会助长他的执拗,我得在这里牵制住他。”
“都是刺客一门,牵制啥?”
见少隹不解,孔飞便坐了下来,望着闪烁白光的门外,叹道:
“我等同为刺客,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护何物。但他的道,是险中求胜、以杀止杀,是以刺客的命去搏、去赌,去以刀剑在权贵手里割回属于生民的性命,以自己一路的仇恨为代价夺回神物,令天下彻底安宁。”
她摇了摇头:“可一味的仇恨只能遭致更多仇恨,把这种根源已久之恨意交给你们来分摊,也只会衍生出更加难以愈合之创。待你们与禁卫军间的胜负越来越多,恨意便会越来越大、越发复杂,一旦掌控不力,便会变成战争,反噬自身不说,还会危及百姓。”
孔飞继续道:“是以我并不能赞同这种行事之法。世道危险,我手下的刺客也同样是我想保护之人。”
“我们人人皆可自保,姑母何必为了旁人埋下这恨、轻易不开杀戒?”
“我不是把它埋下,”孔飞望着他,“我要长久地记下今夜,亦不会忘记从前每一分背叛与欺骗。人是需要仇恨的,我须时刻以它提醒自己是何人、往何处去、要做何事。但我的恨意仅属于自己,我不会放任它干扰你等——只有你们尚在,我才能不迷失于仇恨,才能记得这把袖剑是为了谁而出鞘,为了什么而染血。”
又道:“至于李祯,他的恨意已有千丈,任何人也无法干扰他的道。可若无人提醒,他迟早会走火入魔,即便夺回神器也会走上魔道。因此,我之于李祯,便如同你们之于我,我会时刻以己身提醒他不该做什么,以免将兄弟会拖入歧途。”
“姑母用心良苦,少隹亦会时刻提醒导师。”
话音落下,二人忽然又陷入静默。
雨还在下。
“阿隹,”孔飞又开口,“兄弟会那里有阿年,你回来我这边吧。”
她虽没有看他,可她在盼,在等着他点头应允。
但少隹没有任何动作,亦没有看她:“让我过来,这是您的愿望吗?”
“是。”
“那么八年前让我成为刺客,也是您的愿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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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她看向侄子,“你是在怨我吗?”
“姑母所言,个中道理,我都明白。但像您不会认同导师那样,恕少隹亦不能认同您。”他避而不答,慢慢低下头,再次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攥拳抵额,“从小到大二十年来,我只晓得不论如何,只要能将那神物夺回兄弟会,天下方能安定,我才能脱下袖剑,不再行刺。”
“为不再行刺而选择成为刺客?”孔飞摇摇头,“这样的愿望,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此非愿望,我亦从未做过选择。”少隹将“从未”二字咬得极重,“姑母,我那年只有十二岁,原本不必为生死奔波。”
“这样吗,我也早知道。自那日你不肯跟我走,我便猜到你是在怨我,果然……”
“我没在怨谁,如同鸳鸯所说,世道如此而已。少隹向来耐不住脾气,只想快快跟个英雄好汉匡正世道,该报的仇全部报个痛快,然后金盆洗手,自己选一选想走的路。”他幻想着自己风光的模样,苦笑道,“姑母莫怪,自戴上袖剑那日,我便早已同自己发过誓,今后不论身份,我只遵循心中善恶,只为自己而活。”
“我年纪已老,不会怪你。”孔飞深知他心性,早猜劝他过来不会容易,“我知那夜你目睹李祯与郑勇争执,亦知因我请托,李祯才会将你一并养成刺客。但我希望你记得,八年前那夜,兄弟会拼死折了二十六人才换回来的这条命,你绝不能辜负。”
“我明白。但旧仇新恨,我能担的会担,担不住,我便要放下。因为来日,我也同样会有自己的恨,像您一样,像导师一样,像浮沉挣扎的天下苍生一样。“
少隹梗着脖子,一番话说得试探又大胆。
才说完,他面上便显出悔意:姑母才遭了大伤,他身为亲侄、义子,却偏在这时候嘴硬说甚么伤心话!
奈何话从口中出,便如离弦箭。姑母一沉默,他便开始感到过意不去。
“我不会让你负担那么多。”孔飞平静道,“我认识的人里头,大多在年轻时也说过一样的话。”
一听此言,少隹仿佛得到宽恕,心中的愧疚感便淡了许多。
“虽遗憾万分,但我的前路亦不可为他人所改……姑母,少隹恐怕不能代替鸳鸯成为您的寄托,抱歉了。”
将话说尽,他又觉得不该,却也已将话说死,便躲开孔飞的眼神,起身要走。
“无妨。刺客之流,朝生夕死,本也不当留那么些情……人各有志,我不会管束你,只愿你一切安好。”孔飞也跟着站了起来,送他到了门口,“何时累了,就回我这里来,吃一碗我烧的饭。”
“少隹会记得姑母养育之恩。”
“那便好。走吧,外面雨很大,回去烧些热汤,万勿着凉,不要让李祯担心了。”
“是,姑母。那腰牌我便拿给阿年了,省得他不知再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少隹将兜帽戴上,在孔飞的目光中迈入大雨,就要往外面走。
“阿隹!”
他回过头,看着姑母站在空旷又沉寂的门内,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恨,是能拉着人往前走的,但人却不能始终靠着恨来行走。”孔飞的声音穿透瓢泼,“记住,能够推着兄弟会走的不该是仇恨,而是信念。”
“知道了,姑母莫送,早点歇息,别再伤神。”隔着半个院子,少隹立在院门檐下,遥声答,“兄弟会还在筹划刺杀王缎之事,眼下还没消息。待忙完老李安排的活儿,我再来看您。”
他冒雨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忽然站定。
回过头去,孔飞依然在目送他。
少隹扭过头,咬了咬牙,心一横,继续要走。
可没走出外院,他又折返回来,匆匆跑过湿滑的石径,跑回还在门口凝望的姑母身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接着,他很快就松开手,重新戴上兜帽,抛下一句“保重”,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