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又看着面前刺客,将佩刀收入鞘内,满目寒光:
“该说的话,我已再次说毕。如今你是咬定要与我相对,我便也该担起禁卫军之职责来。你听好了,从这里到正门口,我一共走七大步。七步之内,令我回头,我可留你一命——你我亲情断绝与否,全在你一念之间。”
话音落下,景弘决绝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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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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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压制着手中袖剑,死死瞪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在大哥抬脚的一瞬,他忽然无比希望面前之人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
倘若他们之间没有手足之情,更无长幼之序,只是一名落难的刺客,与一名将后背暴露出来的禁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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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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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飒西风的草料已喂好了!”
“好。稍晚后,照顾好夫人和老大人。”
“大人,二郎君他……”
“去备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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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怒火与不甘交织来去,不可遏止。
想及大哥方才说过的话,景年忽然感到恨,恨他口口声声说着兄弟兄弟,却始终对他加以毫不掩饰的戒备,到头来针锋相对,又命他顾及手足之情。
凭什么?凭什么将他当作狼,当作野兽?
明明都是爹娘的孩子,凭什么只因身份不同,便要与他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刀剑相向!?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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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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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不,不必有甚么凭靠了,如若他不肯停步,那便是他张景弘冷漠无情、弃手足于不顾,他便可以不必顾忌甚么兄友弟恭,只管把这东京三十万禁卫军的头领就地斩杀,明日,禁卫军便会群龙无首,那便是重振兄弟会的好机会!
他难以抑制自己的颤抖,鹰眼即开,带着无名怒火投向他的兄弟。
他的影子如此赤红,红得像是无法触碰的火。
无法靠近,不能靠近。
仿佛会将一切亲近之人烧灼成灰。
可是……
可是他曾经是一团让人想要靠近的火,是个能像景年一样咧嘴大笑的草原少年。
可以触碰,可以亲昵,可以像天下所有的兄弟姊妹一样,亲密无间。
……
他本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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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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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西风听见主人的脚步声,咴咴嘶鸣,欢腾雀跃,等待着与他一起巡城。
记忆里上次看到兄长这样大步流星时,是带着他去往草原高地,眺望夜空里的星星,讲述腾格里的传说。
那夜,爹爹对大哥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决定要带着全家,搬去很远很远的、宋国人的地盘。
那天之后,大哥的笑容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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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喊什么,却喊不出声。
想辩解什么,却有气无力。
想回溯你的痛苦,却发现我早已找不到痛苦的根源。
景年向前迈了半步,又忍着痛停下,注视着昂首阔步的兄长,张了张嘴,又闭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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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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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卢大夫来了!”家丁问候的声音从门外不远处传来,“大人,是卢大夫!”
“你倒是亲。”
家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地发出憨厚的笑声。
那一声声笑好似带刺,一下下地扎在他心上。
这院中随便一个男人,都要比他像大哥的亲兄弟。
只有他,像个深入虎口的垂死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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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步。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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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远,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卢湛大夫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我见黄大人拿着你的令牌,讨了烹金散就走,一脸惊慌,寻思你这里莫不是出了什么案子,便来看看。你没事罢?”
景弘一只脚迈出门槛。
“无事,”他嗓音依旧低沉,“阿湛,这里没你的事,和我去金明池一趟。”
“这么着急便要逐客?我才刚到,好歹先给我拿杯茶吃。”卢湛大夫一袭鹤氅,白衣乌发,提着药箱从门外一侧迎过来,飘飘欲仙,“还有,往后少这样说话,下次先和我商量。”
“知道了。”
红色的身影抬起尚在门内的左脚,毫不犹豫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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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的从前,景年知道还有一个人喜欢这样大步大步地走,在前面肆意开怀地笑。
在遇见景弘之前的年岁里,他就是他的兄长。
可现在,他不在了。
景年望着景弘,忽然明白过来:
这个人,这个毫无反悔之意的男人,已是他世上仅剩的、唯一的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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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步已落,身后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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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景弘扬声道,“来人,为大夫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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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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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声在脑后响起,景弘立时停下步子,迎着卢湛好奇的目光站在门槛之外,没有回头。
“哥,好哥哥,我情愿一人受尽责罚,只求你放过他们……死罪也好,活罪也罢,我全都认,只要能以我人头一颗抵换全家性命,我也甘愿!”景年双膝跪地,卸下袖剑,朝景弘的背影叩首请命,“弟弟不孝,不能再报答爹娘与哥哥,只愿哥哥成全弟弟一死,放过那些兄弟,也莫要打扰满城无辜百姓!”
卢湛已站在门口望着,还在琢磨此间事体,却见景弘眉目一蹙,怒气大盛,转身重新迈入门槛,向那个满脸是血的少年大步走去,便也赶紧两步跨进去,追赶阻拦:“载远!不要!”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猛然响起,把卢大夫吓了一跳。
那本跪着的少年毫无防备,被这记耳光打得扑倒在地,头发散落,鼻孔和嘴角处又各新淌下一行鲜血。
“阿湛,你出去。”景弘怒意不减,双手颤抖,盯着捂着左脸的弟弟,“起来,跪好!”
卢湛不动,他极少见过好友如此大动肝火。
景年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抹了一把流进嘴里的鼻血,重新跪在硌人的地上。
大哥手劲极大,他被这一巴掌扇得有些恍惚,晃了晃脑袋,缓了好一阵,试图教自己在嗡嗡耳鸣声里清醒几分。
“混账东西……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苦心!”
景弘手掌发麻,方才大力一击令他的掌面又痛又痒,手心滚烫,好似灼炭。
卢大夫挑眉,他这还是第二次听见好友口不择言。
“你只见我大权风光,却不见我含辱负重,我折身于人整整十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寻你回来,于京中谋得一家太平安稳。可即便是如此渺小心思,也被你一夜毁去……不顾家,不顾手足,只为一群贼寇争死,你是大义凛然,却将我十年辛苦置于何地?”
他忽然半跪下来,将手轻轻按在弟弟肩头,恳切得近乎哀求。
“呼格勒,到底如何才能教你安心陪在爹娘身边?若我如此纵容,还不能在这个世道里保全你性命,那我究竟该做什么?我究竟还能做到什么?”
景年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哥,我并非……”
“我初入京中,梦中感知风雨将至、江湖将动,因此奋力换来一身名权,为的不过是想保住一个家。”景弘打断他的话,“你想救得天下、守得万民,这里面可曾也有我的一席之地?你可曾也怜悯过哪怕一分我孤掷十年寻亲之苦?”
“……”
“我长你十二年,你我手足相伴时日不过六载。可就为这六年,我甘心再用十二年换你平安无事,只因我还盼着我的弟弟能再亲口唤我一声兄弟。”景弘看他躲闪目光,不敢对视,便放开钳制,复又起身,长叹道,“本以为那日你肯唤我作哥哥,是终于懂我苦衷。可如今细想,昔日你欲杀我,又与贼人设计入府,为的不过是一二分情报……呵,十年分别换作十年相亲,你的兄弟从来只有那些贼寇,而至于我今夜要如何才能保全性命,你却一次也不肯想。看来这些年的苦心,算是白白废了!”
“哥,你我之间恐有误会……”
“你既断指,便由不得我再信。但,七步之约已定,我会信守诺言,抗住此事,保你一命,绝不会教有心之人趁乱祸动张家。”景弘打断他的分辨,“至于其他,纵你多说也是无益,我心已寒。”
景年将再度流出的鼻血拿手背擦去,捂着伤处就要上前抓他:“不……不是这样!你听我……”
“来人!”
几名家丁从后院匆匆跑来,站在景年身后待命。
“将他带走,闭门思过。门窗封死落锁,一日两餐专人奉送,不许夫人、老大人私自探视。除画学外,非我命令,不得出门一步,如有违命开门者,家法伺候。”
“是!”“是!”
“——哥!”
景年从地上站起来,家丁立即上前,一人一边捉住他的胳膊。
“郎君,请。”
家丁要押他回屋,景年执拗不动,只是倔强地看着固执远去的兄长:“我甘愿受一切责罚,只求哥哥饶了他们——哥!大哥!!”
“传我号令,降下城门,弓手待命。即日起至刺客贼子覆灭之日,无有命令,一律不得懈怠。有违军令者,与贼同罪!”景弘没有理睬弟弟的喊叫,大踏步走过卢湛身边,带起一股凛冽之气,“来人备马,去金明池!”
“载远,我不去。”卢大夫转身道,“二公子看着受过伤,我在这看护一晚。”
“不必管他。”
“我不管,你来治?”
“随你。”
景弘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仆人将飒西风牵来,侍奉主人上马。
那人高马大的禁卫军小统领披上外袍,系紧内里早已穿好的铠甲,拿过一旁家丁递来的弓、枪,扬鞭立马,率三队禁卫军穿过城东大街,向着金明池地牢的方向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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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留黑衣少年听着军阵杀声遍布大街小巷,悲从中来,不可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