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园万灯齐映,辉煌如昼。年终会武到最后一关,移师五昊峰,层峦上下,密密麻麻皆是观战弟子。
立于峰峦之间,虽不是每人皆望得见停云楼那精采纷呈的武魁比试,消息却不比轻捷的风声传递更慢。举园皆知,昔年决兵堂主张恒贞的独子彭文焕,艺成下山,初展锋芒,胜了去年武魁刘银蔷。
最后一关乃是剑灵比试。此乃近十年来首次恢复剑灵比试,半多弟子不知其如何进行,焦急等待之中,停云楼却始终毫无动静。人群中一鞍白马,灵活穿行,马上女子于灯火摇曳下云鬟雾鬓,衣白胜雪,引来不少瞩目。
募地高楼灯火俱灭,观战弟子尚未回过神来,只听豁然一声大响,半空之中,一条如纸凫般的影子如弹丸流星般直坠而下!无数惊呼同时响起:“啊呀!坠楼了!”“有人跌下来了!”
清云女弟子极多,惊叫起来,声势也是不小。可坠楼之势那样猛烈,谁敢稍捋其锋,围在停云楼下一圈众人反而纷纷向后退开。
白马前蹄人立,希律律一声长鸣,马上人离鞍飞出,雪白衣袂如云飘舞。迎着那坠楼人影横推一掌,消去直坠的惯性,随即闪电般现于一掌横推的方向,伸手抱住坠楼孩子。
惊呼犹未了,代之一阵长长的庆幸的舒缓如风卷过。几乎差不多的时候,一条灰色身影亦从楼上跃下,粗眉大眼,略见稚气,是那初得武魁的彭文焕。
顶楼灯烛重新点亮,招呼白衣女子抱着浑身发抖的孩子上楼,众人团团围上。白衣女子一一见过,目光落于那热闹边缘之外的疏淡人儿身上,泪盈双睫,一屈膝跪下:“慧姨!”
沈慧薇拉她起来,含笑低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语犹可,白衣女子顿时失声。
“是啊,回来就好。”谢红菁不动声色,说,“云儿,若非你在楼下,这孩子可就没救了。”
白衣女子拭泪微笑:“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那一动不动的小孩,担忧地说:“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
白衣女子移步近前,含笑说:“我来看看。”伸手在她腋下一拍,笑道:“再不醒我就挠痒痒啦。”妍雪禁不住,咯咯直笑着从许绫颜怀中蹿出:“我不过累了,想要绫夫人多抱一会。”
沈慧薇搂住她,低声笑道:“怎么这样无礼,快谢谢文大姐姐救你。”
妍雪依在她怀中,神气慵懒却又灵动,笑道:“文大姐姐?就是慧姨先前知你回来,高兴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文锦云,文大姐姐?”
沈慧薇失笑,无奈地道:“小坏蛋,只管胡说八道。一句话到你嘴里,必然变成十句来说。”
华妍雪没一刻闲得住,在沈慧薇怀里呆了不久,又蹦蹦跳跳的去至层楼一边,弯下腰细看。——一排朱红栅栏,少了数根,刚才随她一同坠下去。沈慧薇担心道:“小妍,别在那边。”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了回来,“还嫌不足么?你给我好生呆着。”
妍雪笑道:“不怕,就那几根是废的。其它全是好的。真是想不到呢,这停云楼是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的,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这座楼定是你造的,偷懒失修哦。幸好是藏珠子的地方坏了,要是刚才我们看比赛的那一边坏了,哈,刘师姐和彭师哥就不比登楼了,比在下面救人,谁比文大姐姐更厉害些。”
矛头竟直指方珂兰。只因方珂兰主管程事,虽不亲自管到这些琐碎细节,若论起“失修”的责任,的确属于其职责范围,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一场虚惊,转忧作喜。”
谢红菁不动声色地道:“锦云回园,武魁出选,小妍找到明珠藏处,无愧本年剑灵之首。来来,为锦云洗尘,也给小妍压惊,我们下楼去。”
筵开锦绣,褥设芙蓉。通犀堂衣香鬓影,杯觞交错,唯那女子文锦云白衣素绫,在这金银焕彩珠宝争辉的环境里,甚是瞩目。人人都去抱抱她,问问她,示一示关切抑或别后情,她有问必答,不失却任何礼数,却也不见得有多少亲热。
沈慧薇远远的痴痴的望着她,眼中悲欣交加,几乎已将坠下泪来。这情形落在妍雪眼里,直是惊心动魄。
通犀堂外,火树琪花,照彻连云岭半边山廊,乐舞蹁跹,清歌细乐,处处点缀新奇,铺列绮靡,在那至极处的繁华里,有人悄然隐立,遥望灯火阑珊处。那是个身披名贵狐裘的青年男子,俊眉斜飞,额覆一块光华夺目的宝石,映衬得目光清亮而锐利,唇际笑意隐约,神色间却有依稀的迟疑。
席终人散,文锦云伴沈慧薇回冰衍。而妍雪经适才坠楼之惊,颇有余悸,就安排她跟着芷蕾重回阔别大半年之久的语莺别院。
华妍雪席间饮了两杯酒,烛光下两颊酡红,燥热难当,把脸颊挨着引枕以取其凉意,芷蕾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不觉提到那初来乍到的女子。自从慧姨生辰第一次听闻那个名字,二人于她的身世、来历,至今一无所知。从今天情形来看,她与清云关系极深、且从前不无芥蒂是难免的了。妍雪懒洋洋地道:“芷蕾,清云好似一个大湖,表面风光旖旎,湖底下藏了许多暗流。我是顺着湖水漂流的一片叶子,飘啊飘的不小心就飘到了漩涡之中,别人不说暗流危险,反而怪我你为何要到此地来?”
芷蕾笑道:“你也是多心,并没人这样说你。”
妍雪迷迷糊糊地道:“没有么?等着瞧罢了……”
这一句话越说越低,终至杳无声息,芷蕾答了一句,不闻她回音,乃探身来看,只见呼吸细细,已然沉酣。她笑了笑,也就阖目而眠。
被人推醒之时,恰好樵楼送出四更,妍雪把手指竖起置于她唇上,低笑:“去看看那道漩涡。”
芷蕾不语,但知不依她是不成的,睡眼惺忪的爬起来,经冷水浸面,方清醒了些,横目视之:“好一个随波漂流,好无辜的不小心啊。”妍雪嘻嘻而笑。
悄悄来到冰衍院,等待着冰衍后门微开一线,两条淡素的影子似两片轻云。后面那年轻女子,更是一袭白得醒目,黑夜里无需辨认,便可轻松跟上。
渡清流,越石栏,涉水缘山,猛然间亭阁绰约,这所院子竟是倚山而建。施华诧异相望,若非有此机缘巧合,又怎能发现这个地点虽不隐秘,但有意被遮掩了起来的所在?内园东部繁胜地,更想不到有此孤清去处。
青苔小径直通院门,庭前无人,显然已经进去了。施华只得躲在外边,天冷露重,两人衣裙很快为露水浸湿,瑟瑟而抖。曙色微透,两人见到了寂寂长门之上,落着一具重锁,在晨曦中冷光闪烁;视线上移,高悬三字:“萧鸿院。”
进去的两人始终没有出来。施华不敢轻举妄动,天亮以前,又悄悄溜回了语莺院。
华妍雪受了昨日一场惊吓,大早起又冷到了,当时就有些不受用,体温不很正常。芷蕾要她歇一天,她不肯,草草用了些点心,回藤阴学苑去了。芷蕾百无聊赖,和衣倒回床上。
上午日光晴好,透过绿窗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意识迷糊,半梦半醒,直至一股冰冷突然裹住了她的身体。
好冷。
天色竟尔变了。阴云密布,朔风挟着雨雪的凛冽卷地而来。但觉手足似冰。
补睡了半日,这时再也躺不住。想了想,把年来贴身所挂的玉璧取下,系在衣襟外面的丝绦之上,打个丁香活结。然后套上一件银鼠皮袄,丫环玲珑见她有出门的意思,拿了衣雪斗篷过来替她穿上,道:“外面下起雪珠来了呢。”
果然。寒流挟带着雨雪,风卷残云。施芷蕾先到藤阴学苑,问知妍雪早和旭蓝出去了,——似乎是和那个武魁彭文焕在一起。她想了想,闲闲笑道:“这早晚还不回来,也许他们直接去冰衍院了?”
她再向冰衍院而来。在外徘徊了一下,忽听内间响动,见一个着杏子红衫的女郎冲出,一只手半掩脸庞,头也不抬地往前疾奔。在她后面,紧随一白衣貂裘的青年,步致是紧跟着的,神情却不见得如何紧张,电光般的眼睛在芷蕾身上一扫,也匆匆过去了。芷蕾认得前面一个,正是停云楼上争夺武魁的刘银蔷,昨日是那般风光,输了阵亦自满面春风,为何今日如此失常?
在门口稍一留伫,便教翠合见着了,忙笑打帘子招呼进来:“施姑娘。”
芷蕾问:“小妍在不在?”
“华姑娘?……她不在啊?”
芷蕾正想着如何答言,忽见偏厅开了门,蓝裳女子倚门而站:“芷蕾,小妍没来。下雨了,进来暖暖身子罢。”
芷蕾微微笑了笑,依言走入。室内光线昏暗,临近榻前,已生起火炉。淡淡熏香溢出,散去烟味。她随口解释不请自来的缘由:
“小妍有点发烧,我不放心,去学苑找她,可听说她到这里来了。”
沈慧薇扶着门,道:“哦,我也是听说她病了,今儿不来了。连阿蓝也没来。”
芷蕾贝齿轻轻一咬下唇,浅浅笑道:“阿蓝确也不在。这两个人,必定是找了借口溜到哪里去玩了,碰上雨雪,活该冻他们一冻。”
说着低头去解身上斗篷的扣子,一边的文锦云起身替她解下鹤氅雪帽,里面的银鼠皮袄,也帮她脱去,皮袄很紧身,掣住袖子向外拉了两下,就听“当”的一声,她身上挂着的一物掉落在地。
文锦云俯身捡起,盯着玉璧瞧了一会。——那是一方望之极端华贵的圆形玉璧,光华莹润,若有宝光护身流动,上面刻有龙凤花纹。玉璧正面,映着炉火的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两个字来:“冰衍。”
芷蕾问道:“文大姐姐,你是否见过这块玉?”
文锦云微笑:“没有。”
芷蕾把玉璧接了过来,说道:“可我一直很奇怪。”
沈慧薇慢慢地开了口:“芷蕾,奇怪什么?”
芷蕾微笑着双手奉上:“你看看。”
沈慧薇不接,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芷蕾并不相强,说道:“慧夫人,我原先就想问,可老是忘记。玉上的字,和你冰衍院的题匾,是一个人写的么?”
沈慧薇脸色变得苍白,苦笑道:“是。”
“是谁写的?”
“是我的笔迹,自然是我写的。”艰难吐出这一句话,沈慧薇全身力气似已用完,颓然跌坐。
芷蕾目不稍瞬地盯住她,分明还有许多疑问,神情却缓缓松弛下来,轻轻一笑,简单地说:“哦,原来如此。”
年少的女孩歪过头,脸上复现淡漠而又稚气的表情,说:“大姐姐,帮我系一下。”
沈慧薇泥塑木雕一般的坐着,恍若全未看到文锦云惊疑重重的眼角余光,替芷蕾打上丁香结时双手轻微的颤动,直至系好,方涩声低语:“芷蕾,玉和璧,乃是不世奇珍,你需得好好保管,切莫再轻易掉落。”
“玉和璧?明白啦……”
沈慧薇不再说什么,向那小女孩怔怔而望,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淡淡的惊,淡淡的恐,淡淡的悲,又有淡淡的喜。室内悄无人语,恍惚间惊雷滚滚,阵阵轰鸣,透不过气的压抑。
文锦云见势,默默无语的起身告辞,并送那个以一二句言语成功挑起无边愁黯与波澜的小姑娘回去。
人散尽,房里更静得可怕。林谷间飙风盘旋,松涛呼啸,一阵阵紧扣门环。沈慧薇缓缓地靠在斜榻之上,闭上了眼睛,在这短短霎那间,显得疲累不堪,心力交瘁。
她静静躺着,身边火光微弱下去,一点点残余火星爆起来,映照到她脸上,早是泪水潸潸。
“芷蕾……芷蕾……蕾儿……”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把这铭心刻骨的小名儿唤了出来,只是在榻上莫名地蜷缩、发抖,手握胸膛,仿佛熬不住那里疼痛如沸。她剧烈咳喘起来,急把手绢捂着嘴,防止被外面听到生出其他事来。
“瑾郎啊……”
模模糊糊地,极其痛楚地,她突又唤起了另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带来如此强大的平和,与温暖,她逐渐地镇定下来,把带着血渍的手绢收藏好,又缓缓拭去略显狼藉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