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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佩声归向凤池头(1 / 2)

 我们应枢密使龙谷涵之邀,来到龙府。

龙谷涵对我们的态度可谓隆重,不但开启正门鼓乐齐喧,甚至,亲自迎到了门口。

龙谷涵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向来为世人所敬。大离朝重文轻武,甚少良材,如非龙谷涵统领重兵,数十年如一日的保疆卫国,大离在周边如瑞芒、农苦等国的虎视眈眈之下,早就自身难保,遑论更起内争。我在幼时亦见过他,印象已淡远。龙谷涵约有七十来岁了,须眉皆白,精神矍烁,一见了面,不容见礼,哈哈大笑的搀起我俩,携同进府,不愧为武将本色,豪爽之至。拉着我打量一番,叹道:“想不到故人风范,十余年后又再见。令堂、这个……令尊有后如此,可喜可贺,老夫亦代为欣然。”

到了大厅,彭文焕赫然在座,原来他在返京的路上遇到了龙谷涵,他的父亲彭岳勖惊神一现,正是龙谷涵一手提拔,算来有师生之谊,相见之下就结伴同行了。

龙谷涵大摇其头,笑道:“贤侄太谦虚了,可不是遇上了这么简单。此事说来汗颜,老夫防外贼防了数十年,不曾想防不了内贼。归途中小儿被掳,幸得文焕及时救回小儿,不然老夫英名毁于一旦则也罢了,后嗣不保,那是大大的不妙。所欠侄儿的这个情可欠得大了。”

文焕笑道:“元帅说笑了,晚辈是自不量力多管闲事,那几个小贼,哪里用得着元帅出马,就是龙兄弟一个人,也够叫他们头痛的了。”

龙谷涵眉花眼笑,连连说道:“那臭小子,性气高傲,口大谋浅,难讲!难讲!”口中这么讲,却忍不住一丝得意的神情,显是对他的那个“臭小子”,在被掳事件中的所作所为满意之极,骄傲之极。

龙谷涵有七八个女儿,只有过一个儿子,很不幸的,这儿子才出生就被人下药成白痴。为这事追查了整整三年,终不了了之。此后数十年并无子息,文焕口中既称“龙兄弟”,不知是老年得子,还是过嗣的孩儿。算辈份是我母亲那一辈已称龙谷涵为“伯父”,或是“前辈”,严格说来文焕要比龙谷涵低了两辈。想是文焕救了他儿子,龙谷涵一乐,大大的套近乎,也顾不得什么辈份了。

一番寒喧,大摆宴席。

我暗自盘算,文焕随他一路回京,那事多半透过了口风,倒省了我的措辞,我以目询文焕,后者点点头,但又眨了眨眼睛,我会意,必是他提过了而龙谷涵尚未表态。

龙谷涵捋须大笑:“姊弟俩眉来眼去,在打什么哑谜,可否说给老夫一听?”

我大窘,勉强说道:“元帅见笑。”这时提起恰是最合适的时机,但见厅堂上人来人去,缄口不谈。

质潜不着痕迹的接过话题:“龙元帅,有关兵备权一事,晚辈在年前与元帅论及,元帅十分认可晚辈的想法,但不知何以突然改变。”

在外人面前,质潜依然神清气朗,保持着一派冷静睿智,只是眼底眉梢,暗藏了我不能释然的心痛。

他直截了当的触及事端,龙谷涵不能回避,说道:“质潜啊,论你我两家数十年的交情,老夫也想交给你。不过关乎家国大计,老夫可不能掉以轻心。”

“元帅所言极是。”质潜步步紧逼,“元帅高瞻远瞩,如此决定必有原因,晚辈诚惶诚恐,只是很想明白,输是输在了哪一点?”

龙谷涵轻描淡写地道:“老夫做事,只问结果,不论经过。”

质潜盯住龙谷涵,他的眼神雪亮而犀利,口气渐渐咄咄逼人,不再客气:“元帅贸然做出更换决定,想必同时也很明白,这件事伤筋动骨,宗家在军资备送方面支持了这许多年,如果没有宗家继续支持,蔡晴石想要无痕过渡,只怕有一定的困难。所以元帅最好让晚辈做个明白之鬼,在下认为输得心服口服了,交接事宜宗家自会鼎力操办。”

龙谷涵神色不变,旁边小僮剥了一只虾到他面前碟里,他徐徐挟起,醮了一点醋放到口里,这才说道:“阁下莫非在威胁老夫?”

质潜毫不含糊,固执地道:“在下对于认为尚能争取之事,从不言放弃。”

两人对峙互视,眼光之中充满了火药味道,当真是一个老而弥坚,一个年轻气盛。

但我在一旁观看,渐渐心头浮起异样感觉,看似两人说僵,其间气氛并不紧张。质潜是破釜沉舟豁出去以后的大无畏,君子坦荡荡,态度端正明朗,关键在于龙谷涵,虽然两人针尖对麦芒,可他并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甚至他的眼底深处,还透着一线欣赏。我微微笑了,难道说我们寻来觅去,谜底便在此时揭晓,真正从中耍手段的原来是龙元帅,而不是其他人?

我站起亲斟一杯酒,道:“宗大哥,不可对元帅如此无礼。老元戎为国事操劳,凡事必有先见。后学末进年轻识浅,还望老元戎指点迷津。”

龙谷涵募然松下脸哈哈大笑,接过了酒一饮而尽,说道:“今日有幸得见清云后人,个个成长丰采如斯,不由令人感慨万端,相比之下,老夫的儿女尽是些不成气的家伙。这样吧,老夫叫他出来,向各位敬敬酒,以后还需仰仗几位多多照拂这小子。”

将手一拍桌子,喝道:“岚儿,还不出来给你宗世兄敬酒陪罪!”

“来了来了!”随着一声应答,屏风后头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着一付软靠,淡黄色的袍子上绣以金龙图腾,象征着已世袭录勋,眉飞目扬,神采焕然,只是一付嘻皮笑脸的神气,一见便知是个顽劣非常的小家伙。

质潜是认识他的,表情有些愕然:“天岚?”目询龙谷涵,不晓他令其子中途出见为何故,尤其那句“敬酒陪罪”,说得奇怪。

少年施施然上前,笑道:“宗大哥,你一定很奇怪,说不定心里在骂我,如此严肃的军机大事,叫一个小家伙出来捣蛋干嘛?”

质潜哼了一声,无疑他是这么想的。少年吐吐舌头,又笑道:“你刚才一直在追究原因,要是知道了原因,那就一定更要骂得我一塌糊涂,还说不定要伸手打我。”

他将身一缩,躲在文焕后面,笑道:“文焕哥哥,说好了你得保护我。”

彭文焕笑道:“你这小子又在闹什么玄虚,你要人保护,哼,狮子喂大象了!”

这个少年精灵脱跳,文焕的譬喻也古怪得紧,一室之人皆忍笑,唯有质潜两道眼神又冷又亮,蹙眉不悦:“别绕弯子了,天岚,你直说吧。”

少年丝毫没受到质潜火气的威慑,依旧和文焕玩着“天掉下来有文焕哥哥挡着”的把戏,笑道:“很简单,很简单,宗大哥,这个军备争取权,是我说服我老子,交给上阱蔡晴石的!”

“你的主意!”此言一出,质潜震动,连文焕都大吃了一惊,跳起来叫道:“你……你……龙元帅……”他想不出以何辞质问龙谷涵,那少年缩在他身后,刚巧被他一手抓紧提到前面,“小家伙,你头发昏了么,竟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那少年牙尖舌利,一点儿不肯吃亏,立即说道:“大家伙,你说我头发昏,就是说我爹拿这等大事开玩笑了!”文焕一怔,少年滑如游鱼的溜开,这一回他躲到了自己父亲身后,龙谷涵仅是拈须微笑。

我和质潜啼笑皆非,多日来的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揭明真相,竟是这么个近似儿戏的理由!甘十被发现秘密,只是意外发现他可能在以前几次事端中失职,但这一次军备争取方案,果真是滴水不漏的严密。被质潜及其手下第一排除的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

“元帅,”质潜忍着不满,“如此军国大事,焉能儿戏?你听凭小儿一言,作此决定,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龙谷涵尚未开口,少年探头笑嘻嘻的抢道:“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用是要遭天谴的。”一付天公地得的模样,好似他占足全天下的大道理。

龙谷涵呵呵而笑,看得出,他对他这唯一的儿子溺爱无以复加:“犬儿年幼,见识却不小。宗贤侄,岚儿的主意恰是老夫的主意。”

少年得到他父亲的支持,更露出促狭得逞后洋洋得意的神气来,质潜冷笑道:“哦,我倒想听听元帅高见。”

口气里是没有很客气,但质潜的态度明显不如方才紧张和戒备了,我们谁都看得出来,龙谷涵之肯明告原因,就说明,这事大有回转余地。

龙谷涵收敛了笑容,示意下人退出,缓缓道:“质潜,你可知这次为什么提出重新筛选军备人选?”

质潜道:“是由于许相,抓住了几处枝节上的失误,上奏弹劾,圣上下旨重新竞选。”

龙谷涵点头道:“不错!此非老夫本意,老夫这几十年来和宗家的合作,一直可说是鱼水和谐,非常愉快。”

“是。质潜亦深心感谢龙元帅这些年来的照拂。那几处枝节,许相提得确是弱处,晚辈深知不足,因而于新制订的计划中,已行改进。”

“老夫看得出来。”龙谷涵感慨道,“那几处枝节,实际在老夫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过失,这么庞大的事宜,不可能强行求全,从无差错。因而此议一出,老夫在朝堂之上拒理力争,认为应与贤侄你商议补定方案,无需如此大张声势,无论换不换,都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可惜最终争不过许相。”

质潜怔住,他不知事前还有这种争端。

龙天岚朗朗的接口:“许丞相可谓是一手遮天,他说要重新争取就成定案,没人抗得过他的决议。既然如此,谁不知许丞相和上阱蔡家的关系,仰止同息,他们想要争取,我们又干嘛要和他明着作对,不爽爽快快的卖他这个面子呢?”

“哦?”质潜淡淡说道,“原来是龙元帅怕了许相,不惜以军国大计听小儿之议,如此高瞻远瞩,佩服!佩服!”

这是极明显的激将,龙谷涵不动声色,笑道:“虽是中庸之见,好过我大离朝文武不和,终致祸乱。”

质潜唇间浮起略带嘲讽的笑,点头表示同意,应和道:“元帅所言甚是,晚辈受教。老元戎主动让一步,求得天地宽,大离从此将相同心,必能万事无忧,风调雨和。晚辈虽一平民,亦深受朝廷之福!”

端起酒杯,笑道:“这等可喜可贺之事,焉能不贺!”在手中虚晃一下,自己先饮了,连干三杯,道:“就此告辞。”

这下轮到龙天涵意外,笑道:“这个……贤侄何以去之太急?”

质潜一本正经地道:“龙元帅既与蔡家共事,晚辈除了拱手退让以外,别无他法。此时告辞,还算识趣。”

龙谷涵呵呵大笑,说道:“好一个厉害的宗质潜!老夫服了你了!请留步。”

我也暗暗好笑,质潜心高气傲,从来不肯落人下风。龙谷涵无意与许瑞龙同流合污,但又故意摆着高姿态,若非这么装疯卖傻的闹一闹,未免处处被动。这也该见好就收,我上前拉住质潜的袖子,向龙谷涵陪礼:“后生无礼,老元戎休得见怪。”

龙谷涵捋着胡须微笑,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飘了过来:“好玩,好玩,老爹,人家要走,主随客便么。”说话的是那精灵少年龙天岚,跳在一张高脚椅上,盘起双腿坐着,手里捧一串紫晶葡萄,一颗颗往半空中扔,然后张口接住,吃得不亦乐乎。

龙谷涵向他瞪了一眼,龙天岚耸耸肩,笑道:“我闭口,我当哑巴,您老说。”

龙谷涵思索一会,转向文焕:“贤侄,你父决胜千里,用兵如神,料想你也不差,朝廷的用兵之法,有何得失,你不妨作一评论。”

彭文焕对着龙谷涵看了又看,确信他不是随口一问,或在开玩笑,于是说道:“现在戍防边军每隔三个月即换戍,军士尚来不及认识和熟悉环境就转移地方,更谈不上军容军形的战队配合,一旦边境开战,即使号称百万之师,也强不过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军队整治紊乱,长此以往,国力必虚。”

“每隔三月换戍,是考虑到历代内乱往往由兵变起,这个规定可以削减将帅对于朝廷的威胁。而且,这些年一直采用此法,边关也没出事。”

“那是因为运气好。”文焕冷笑,毫不客气地打断龙谷涵话头,“听说边关保留了最后一支军队,是老元师亲自统领,不在换戍之列,这只军队尚有一定的战斗力。加上瑞芒近年内乱不断,这么多年来,两军可没正式开过火,才勉强保住了平安无事。”

这个耿直的少年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元帅你手里虽有实无,而京都八十万禁军无换戍之说,想是在许相辖中!他兵权在握,日渐坐大而成患祸,旁人却无力阻止!”

龙谷涵长长吁了口气,说道:“你说得正是事实。”

老元帅缓缓站起身来,年迈苍苍的容貌之中,却透出凝重如山的气度,微笑着向质潜伸出了手,说道:“贤侄,老夫龙谷涵,愿与你宗家和清云园结盟,齐心协力对付巨蠹,事成之后,军备权仍归宗家所有,而清云园欲办之事,老夫亦会鼎力相助。”

我心里微微一跳,“清云园欲办之事”,文焕果然已向他提明,而这就是他用以交换的条件。质潜问:“如何对付?达到何种效果?”

“不惜任何手段除去此人!”这一句,龙谷涵压低了声音说出,却字字犹如惊雷!

在他说出“结盟”二字,我和质潜便隐隐猜到其意图,至他亲口说出,我们迅速对视一眼,又是紧张,又是激动。这是一个机会!老元帅有一点不清楚,许瑞龙杀机已现,与质潜之间的一场决战势所难免。作为官民之间的决战,其势于我们极其不利,而眼前这位军盛权重的龙谷涵一旦参予进来,无疑是在强弱悬殊的绝望中突获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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