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交四鼓，许瑞龙照常出门上朝。
两抬八乘大轿。后面一乘是我。
任督两脉被他封住，一概的行动皆需由人扶持。
身上重重叠叠穿起白色的衣裳，外面罩了一层又一层的轻纱，严严实实遮住了面庞身段，纱外人影飘忽。
这人果真是说到做到。他说要带我上殿，无论我怎样的以死相逼，都不改变主张。大摇大摆一路进宫，令人挟持着进了文华殿。
文华殿百官较他到得尤早，纷纷上前招呼、入座。身后多了一个白色幽灵一样的我，那些大臣最多仅斜眼来看，却无一人出言相询。
许瑞龙心情很好，谈笑风生。惟绝口不提政事。我坐在他身后，勉力透过白纱望出，文武百官，朝廷重臣，单单少了柩密使龙谷涵一人。也有少许与许瑞龙不合的官员，气闷闷低头自坐一旁。
一阵笑声朗朗自外传入，群臣半多相迎，含笑招呼：“龙少将军！”
那少年身形瘦小，只得十二三岁模样，一路招呼打进来，笑声不绝，甚是熟稔。向许瑞龙唱个诺：“丞相好！”
许瑞龙端坐受礼，问道：“令尊大人呢？”
龙天岚笑道：“家父因天气暑热，懒怠动些，派我前来。”他蹦蹦跳跳的跑到我面前，大奇，“这是什么？”——竟看不出是人。
伸来来揭面纱，才到一半，许瑞龙挡住了，冷冷笑道：“哦，令尊大人原是年纪老些，是你年轻人的天下啦。”
龙天岚飞快缩回手，看情形大约吃了点亏。适时五更三点，静鞭三响。群臣匆匆忙忙的鹄立至祟元殿前。皇帝升殿。
我站在许瑞龙身后，望见对面龙天岚傲立武班第一。他承袭父诰，俨然已是百官之首，小小年纪，也具一种威势。两下文武不和，如楚河汉界，是非昭然。
皇帝坐得又高又远，我只能看到依稀身影，他对许瑞龙身后多了一人，居然也是不闻不问，只命呈奏。
一大员出班呈奏：“臣闻宗家依律下狱，唯宗质潜潜逃在外，逆命不归，臣下认为，须得加速严查追捕，此人心怀异志，罪证俱在，倘若拒捕，可视情当地格杀！”听音辨形，仿佛兵部尚书黄澍。
皇帝接奏，道：“不是四处派人查找，怎地便无消息？”
黄澍道：“臣以为清云园和宗家向来串通一气，要查宗质潜下落，须从清云园下手。”
皇帝不悦地说道：“清云园一江湖帮派，素服朝廷教化。此前才表投诚，黄爱卿，你无凭无据，三思再奏。”
黄澍唯唯，猛听得殿外金殿不绝，值殿卫士禀道：“宗质潜殿外求见！”
皇帝唔了一声，猛然起身，大声说：“宣！”
我藏在面纱后面不禁喜形于色，许瑞龙有意无意的回眸掠过，清晰话音送入我耳中：“锦云，你算计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啊。”
我微笑，当时全无把握能把他换出来，质潜上殿这一节并不在计划中，定的是另外一条下行之策，派人死盯许瑞龙私自扣人。——他府里也有清云内线，要这么扣得他如影如绘也许不难。然而宗家这边一个摊子便需由杨若华出面收拾，未免有些言不正，由质潜亲自出面更妥。
质潜上殿叩拜，黄澍先发制人：“大胆宗质潜，竟敢抗旨逃逆，万岁，请速将他抓归落案！”气势汹汹，一至于斯，我印象里那个有着一双深黑色眼睛，笑起来也露出沉沉心事的皇帝，不见得懦弱，竟由得此人上蹿下跳。
质潜朗声道：“且慢。万岁，草民自投上殿，何以称得上一个逃字？草民有下情禀告。”
“奏来。”
“草民未能及时投案，实在是因被一粗鲁妄人无端扣留，身、心、耳、目皆不得自由，直至昨方脱身，归家时才知宗家罹此大难，心下惶惶，因此大胆上殿投案。”
只说“妄人”，不揭其名。那是明知指证许瑞龙扣人，事过境迁，决计没人相信，更不会追究。但，骂一骂也好。
“你既来投案——”
那黄澍不知何歹，仍欲插口，质潜亦是何等强硬的性子，募然拔高声调：“宗家如若有罪，则是宗质潜一人之罪。宗质潜白衣束手，望万岁明鉴，赦免我宗家全族。”他这句话暗蕴内力，在大殿上隐隐回荡。那黄澍首当其冲，惊得连连后退，终于忍无可忍地塞住了耳朵。
皇帝开口说道：“既如此，对你前两日失踪之事暂不追究。只是你霸占军需权，违圣意逆其心，累及全家，有罪无罪，却不在你说了就算。”
质潜朗声道：“草民实不敢行此欺君之为。宗家百年务商，深蒙朝廷信任眷爱，每多提携，汗颜无地，唯以耿耿忠心报效大离之一二。敢问这逆君忤旨的罪名从何而来？”
皇帝顿了顿，笑道：“丞相，你乃朝中柱国，委决大事素为朕所信任。宗家此案，便交由你金殿发落。”
许瑞龙躬了躬身，未及出声，听得一个少年声音清清脆脆的嚷道：“万岁，此事不公！我所不服！”
“什么？”皇帝失声，才看清了人，“——龙爱卿？”
龙天岚冷笑道：“宗家之罪，由军需权备选而起。想此事向由臣父主理，况且备选的蔡家乃是许丞相妻族，丞相理应避嫌，怎的此时竟将臣父撇开，独委丞相一人？”
皇帝笑道：“小爱卿休要毛燥，朕虽有心请老元戎出面主事，奈他年迈欠安，实不忍惊动他老人家。丞相公正决断，天下无人不知，朕一向信得过的。”
龙天岚两手叉腰，听言语大约已是嘻皮笑脸：“老元戎年迈欠安，我小将军可体健身安的很。万岁，臣父一向处理之事，都由臣旁辅，这军需权一事，是臣父主决给蔡家的，这里的过程进展臣都一清二楚。”
有臣子帮腔：“军需权已委蔡家，这是令尊大人所决，关丞相何事？丞相只是依律断罪。”
皇帝却巴不得龙天岚来闹，不容群臣多说，急忙和稀泥：“好好。如此，丞相和小将军共同理事。”
当下金殿赐坐。许瑞龙坐下以后，低低言语一句，那小内侍飞也似的奔进去，又搬了一张锦墩出来。他扶我坐下。
质潜走近前来。我恰恰相对。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一双眼注视在他身上，再不移开。
质潜恍若有了一丝感应，缓缓把目光转移到我这里，看了良久，良久，忽目中欲流出泪来，急急一转。背身。
许瑞龙坐在那里，毫无以往莫测高深的悍然，背影萧索，竟有一丝弱不禁风的感觉。——几乎忘记了，他十年来在朝中的形象，只是一介文弱书生。
他象是连开口也没力气，咳喘一声，低低开口：“黄大人，宗家有图谋逆之事是你发现的，日前曾向万岁奏知，请再说一遍吧。”
“是。”黄澍复又得意洋洋，道，“臣在年后，陆续接人呈报。说有人遍访廿三省总督，各送丰厚大礼。朝廷例律本不许无端送礼，更何况这送礼者不留名姓，行迹诡秘，臣几经查探，发现送礼者原来是宗质潜派遣，由此追查下去，更发觉宗质潜逢年过节常有此举，不但是向总督送礼，底下军民也着实受他不少好处，外面虽称不知，其实私底下人人感激，都道是甘为宗公子所用，如有差遣，万死不辞。臣心下惊悚，此事关联太大，不敢自专，连夜赶至相府与许大人商议此事，许大人英明果断，查证落实，宗质潜违例送礼，居心叵测，今有陕南、甘北几家总督，以及都中各兵器统领，呈奏为证。”
龙天岚哼了一声，截断：“黄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在朝堂上居然也敢直斥其非，一干君臣居然也只笑嘻嘻的听着。黄澍赔笑问：“下官如何不是？”
龙天岚冷道：“你先说说，甘三省总督归哪一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