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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蓬莱天近一身遥(1 / 2)

 云天赐暂不与属下联系,他虽然收住屠杀,江湖中结下的冤仇已远不为少,他的银发异相十分显著,一旦失去保护落单于人,也就随时陷入危险之中。偏是这人执拗得紧,说甚么都不肯稍作改装,两人只得改作朝息夜行,这一来,反而被落后两日寻找华妍雪无踪的清云一行人等追到了前头去。

天赐一向对旭蓝颇有吃醋犯酸的戒备,但小妍生死茫然,他心中实有千言万语欲待倾诉,难免便将眼前这人当成知己,行来无事,听旭蓝说起从前之事,说到她爱笑笑闹,如何的顽皮生事,接连闯祸,讲到去年在万松林恶作剧,引诱数十剑灵一股脑儿跌下泥坑,忍不住哈哈大笑。

旭蓝唇间也漾起笑意,叹道:“只可惜……只可惜……”

天赐心中泛起一丝古怪:“这人真是奇怪,若说他对小妍好,他见了我和小妍那般情状,早该猜到了,可是当时也不怎么生气失望。若说他无意,小妍有难,他却是恨不得以身相待。”因说:“我本来还有几分担心,现下可全然不愁啦。小妍一生遇到那些困厄,均能转危为安,有惊无险,少时尚且如此,何况现在,我猜她一定安然无恙。”

“可是为甚么至今毫无音讯下落?”

“要是换了我,大难不死,这当口也不敢贸然现身。平白无故,倒底是谁欲陷我于死地,这事自然得先查个清楚明白不可。”

“可是……可是,她要是不现身,谁为我师父作证?”

天赐脸色倏沉,冷冷道:“原来你担心小妍,只是为了这个。小妍性命与你师父相比,便是贱命不值一草?”

旭蓝一呆,道:“不是的。我自也挂念小妍,生不见人,死不……你只凭一个感念,便能断定她有惊无险,也未必,这个,也未必……”

他想说“未必是真”,但这么一说,倒象是咒华妍雪死一般,颠倒说了几次,终究不曾出口。天赐冷峻的脸色渐缓:“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样?”

两人赶到期颐,旭蓝虽知他母亲怕事,只是别处无可藏身,母亲纵然怕事,总是爱儿心切,不会泄露自己行藏,带着天赐共投裴宅。

原以为要费无数唇舌才能劝得母亲答应,岂知裴翠见了云天赐,一声惊呼,颤声道:“你、你……莫不是……莫不是……鬼魂现身?”

天赐白发白衣,半夜三更斗然出现,确然颇有几分诡谲之气,气恼地哼了一声。旭蓝尴尬笑道:“妈,你糊涂啦,这位云公子,是儿子的好朋友。”

裴翠一双眼睛盯住天赐不放,似已魂不守舍,怔怔道:“是,是,他是你的好朋友。她已死了,天下又怎么会有鬼魂?唉,若是这世上当真有鬼魂之说,那才好呢。”

天赐心下着恼,斥道:“疯疯癫癫,不知所谓!”抢先一步跨入房中。

旭蓝以母亲反映为异,但他此时顾不得细思,只说天赐是他好友,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这朋友脾气古怪,无论如何请母亲对外隐瞒。

裴翠只“嗯”了一声,居然并不在意,叹道:“你念着华姑娘,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从园子里偷偷跑出来。”

旭蓝奇道:“妈,你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裴翠眼圈一红,道:“我若连这个也猜不出来,咱娘儿那十年相依为命,可不就是白过的么?”

旭蓝笑道:“妈,你猜到了更好。若是清云有人找来,你千万要说我没来过。”

裴翠白了他一眼,叹道:“你这个性格,见着女孩子便是好的,跟你父亲是一模一样。”

旭蓝从小没有父亲,听母亲每每提及,总是一派神往敬羡之色,以致他对父亲也是一般的仰慕崇拜,头一次听她说出“见着女孩子便是好的”这种似贬不褒的话,甚觉有趣,笑道:“妈,怎么说我和爹爹一样?”

裴翠一时错口,只得笑道:“我说着玩呢。你爹爹人称武林第一美男子,自然是有很多女孩儿争着抢着去喜欢他。”

旭蓝心中一动,想道:“以我妈的才色,自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姿色。我爹爹却怎地和她成了亲?嗯,我从来没见过爹爹,难道说、难道说爹爹并不喜欢我妈妈,他也不要认我?”

他长到十几岁,还是头次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冷汗淋淋,却听裴翠在问:“那个少年,他是哪里来的?”

旭蓝瞿然一省,微笑道:“妈,你别问这个。这位云公子曾救过我性命,他是个好人,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不喜欢多说话,你让他一个儿住着便好。”

裴翠低低叹道:“你的朋友……唉,刚才真把我吓了一跳,这个世上,怎会有人与她如此相像?”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旭蓝大奇,问道:“他和谁相像?”

裴翠摇头道:“我在瞎想呢。你朋友是个男的,头发全白,并不是很象,大概天色晚了,我没看清楚。”

她神色间有些慌乱,怕儿子追问不休,急忙用别话扯过,只问他们要汤要水,又吩咐厨下安排晚餐。

忽听得门外不急不徐敲了两下门,母子俩为之一惊,面面相觑。旭蓝吹灭了灯烛,向母亲打了个手势,钻入和云天赐的一间房中。

裴翠走出屋外,应声问道:“是谁?”

门外朗朗道:“清云方珂兰来访。”

裴翠发出一声惊叫:“啊!”急忙奔出开门,骇得脸都白了,叫道:“姑娘……方姑娘!”

黄衣女子站在门外,微有不悦,道:“还不是很晚,你已睡下了不成?”

“不……不不不是。”裴翠稍微定了定神,打起笑脸,道,“实是想不到姑娘会来,倒把婢子吓了一大跳。”

裴翠在期颐赁屋置产,一住经年,在从前旭蓝未进园时,倒是常常有人前来探访,方珂兰却从未来过。旭蓝入园以后,她这里也就分外孤寂了下去。但她曾是她贴身婢女,向以言语伶俐、善能察颜观色而讨得欢心,连哄带捧的说来,引得方珂兰一笑,说道:“你早就不是我的侍女了,不用这样自称。”

裴翠把方珂兰迎至厅中,亲自献茶,殷殷相问。方珂兰道:“我什么也不要,你只管坐下,我……我有话和你说。”

裴翠依言坐下,一时满厅寂然,方珂兰神色变幻不定,可始终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裴翠心虚,只想着她为甚么今夜忽然来到,偏偏那屋子里藏着两个冤家,旭蓝倒也罢了,那个白衣白发的少年……她激伶伶打了个冷颤,周身说不出的寒意。

方珂兰并未留神,心事如潮,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出来。

十三岁上因故与叆叇失去联络,欲报仇不得反被仇敌追杀,误入山谷之中,见到了那个俊美如天神下凡的少年,再不料那人成了她一生的冤孽。

怎奈少年情性,几番重合,几番误会,两人愈行愈远。成湘从来是那个来者不拒,视天下女子有若珍宝明珠的风流性格,清云好女如云,成湘更在其间流连不去。她一怒之下,嫁给了后来的丈夫马睿策。

嫁了以后,反觉与那人恩爱胜前。两人心中皆生懊悔。那一年成湘遇险,几乎失了性命,辗转由她相救照顾,意乱情迷,终于铸成大错。

此后为瞒真情一错再错,最终雷雨夜,乱坟岗,亲手杀害自己丈夫……

眼前火光跳跃,宛若便似当夜的闪电雪亮,清清楚楚照出了她内心的恐惧、阴暗与冰冷,她倏然站起身来,冷冷说道:“裴翠,你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倒是一点儿没见老呢。我可老了,不复当年了。”

裴翠一怔,惊道:“哪里,姑娘……你风采……”

方珂兰淡淡截住她的话头,道:“再不然是这些年住下来,早就习惯了贪图享受安逸,可是也不是?”

裴翠遍体冷汗,急忙跪下:“奴婢岂敢。姑娘……”

方珂兰利如刀锋、冷于冰雪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淡淡笑了起来:“我和你闲话家常而已,何必这么害怕,起来,起来。”

裴翠不敢有违,只得站了起来,心中战栗。灯光下但见方珂兰容色美极,只是脸上无悲无喜,眼波沉沉,瞧不出半点端倪。

“裴翠,这些年来,多亏全心全意你照料抚育阿蓝,成郎若知,必定感激不已。”

裴翠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况且、况且小少爷他那么聪明可喜,婢子能有这般福气,不知是几生修来。”

方珂兰微笑道:“你本来该有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儿女成群,其乐融融,因我之故,连累你以未嫁之身,拖儿挈带,十年间流离颠沛,难道竟无怨恨吗?”

裴翠急道:“婢子对姑娘一片忠心,唯天可表!若有半分怨恨,管教天打雷劈!”

方珂兰朗朗地笑出声来,说道:“你又来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以表谢忱,你就急成这样。裴翠,他是你的儿子,今后永远是你的儿子,你可别因我这番话,心里存个什么芥蒂呢。”

裴翠眼泪夺眶而出,心道:“你前不挑后不挑,偏偏这几年他不在家,你都不来,今晚说这一篇话,怎知那孩子就在隔壁房中,我和他母子情份,止于今朝而已。”

方珂兰轻轻叹道:“这孩子原先是最乖最懂事的,他对母亲也孝顺得很,溜出园子来玩,还想到来看看你。我日想夜想,盼他和我亲热一刻,怎奈他即使和我走在一起,心中也只是念着他人,多一刻也不得。”

裴翠一凛,见她神色怅惘,带着一点点忧郁哀伤,恍然大悟。方珂兰并不为今夜裴旭蓝躲入家中而来,只是因为那一晚旭蓝探母为她所知,她母子之情生生割断,眼看着儿子把一片孝心对着另一个并非生母的女子,怎不耿耿于怀?!

方珂兰正是为此事而来。她从那天得知裴旭蓝私出探访以后,暗自发誓,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这对有名无实的“母子”继续亲热下去。只是盘算良久,无有妥计,清云方珂兰有个私生儿子,这么大的丑事,她对外是不敢直承的,谢红菁对于这一点看管犹紧,即使裴旭蓝进了园子,也时刻严令她不许过分亲近。但是眼见得亲生儿子咫尺天涯不得相认,眼见得他和自己的师父亲热,和养母亲热,偏偏待她不离不即,若远若近,心内煎熬可想而知。

这番清云一出期颐,就听说江湖群豪争往清云寻事,起初谢红菁也不放在心上,哪知后来事情越闹越大,金风堡堡主应邀出面,又得到沈慧薇私逃讯息,且指其再度犯下命案。

方珂兰首先沉不住气,群豪意指疏影剑后人,按其形貌猜想起来,十之**便是那爱闹事的小姑娘华妍雪。华妍雪一旦牵扯了进去,裴旭蓝必定不肯坐以旁观,加上文锦云执意要求回转清云,两人于是搭伴赶了回来。

一进期颐,方珂兰托辞另有要事,要在外耽留一夜。文锦云一心挂念着她的慧姨,自是不以为意。两人分手,方珂兰即往裴宅而来。

这时见到裴翠忧惧不已,战战兢兢,在提起旭蓝之时,脸上那种爱怜横溢的神情决计假装不来。裴翠于危难之急挺身而出,甘愿以未嫁之身替她承认这个儿子,以保自己声名不失,这十余年来受苦受屈委实不少,难道自己便不能容她?但随即想道:“她有了儿子,我却没有,即使儿子好好的在眼前,是她裴翠之乐,我有何乐趣可言?哼,我做下的错事本多,也不在乎多此一桩。纵是死……也必得要做下了这件事!”

“那一年,阿蓝生了重病,我不忍心他小小年纪流离飘泊,把你们接了回来。”

裴翠道:“是,这是姑娘一片慈爱之心。”

方珂兰冷笑,声色渐转严厉:“但我并不希望阿蓝就此成为一个没有父亲,或者得不到父亲承认的孩子!裴翠,这几年,你不断在找他的父亲罢?难道,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也有没有吗?”

“姑娘……”

裴翠听到这里,隐隐明白了方珂兰将要说些什么,不由得担心起来,要知道旭蓝就在隔壁,方珂兰今天来此,岂是希望她的一言一语都被她亲生儿子听了去的!

方珂兰毫不放松,脸上淡淡的浮起一层笑意,继续说道:“唉,中原不见,也许他又回去了,在沙漠里,在深山里,他喜欢在那些个地方和人捉迷藏的。你忘了么?”

裴翠额上冷汗不绝沁出,急急道:“是了,姑娘,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她拔脚就向门外走,方珂兰含着笑意唤住了她:“不用那么急的。盘缠够吗?回头我打发人送来给你,顺便叫阿蓝来与你道别,可别不明不白甩下了他。”

“是……是……”裴翠硬生生在门边收住了脚,呆呆地望住了一个方向。

突然之间,方珂兰就象看到了最不能想象的事物,一步步踉跄倒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窗大开处,少年静静站着,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奇特表情。

孤孤单单地站着。

方珂兰脑间瞬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张开双臂,隐瞒了多少年的事实真相啊!一千遍,一万遍,在她舌尖上打转,要想认回这个乖巧的、懂事的、柔顺的孩儿,直到这一天,虽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见面,她心里的渴望仍旧抑制不住的撑破了满怀期翼的心房。

但他只看了她一眼,只看了方珂兰一眼,迅速地转移目光,冷冷投注于地下。

方珂兰一颗心,随之荡悠悠落到谷底。

“姑娘!”裴翠返身奔到方珂兰之前,扑地跪下,“姑娘!”

方珂兰长长吁一口气,微笑道:“裴翠,你好,你很好呀。”

裴翠哭道:“不,我不是有意瞒着姑娘的!阿蓝今晚回来,我事先也不知情,他、他……他是逃出来的,刚才不敢出来见您!”

方珂兰仍旧是那么淡淡的一句话:“你好,你很好。”

她的手不经意间举起,仿佛要掠拂自己的头发,但手势微转,又仿佛要去扶裴翠起身。手在颤抖。

裴翠愣愣地看着她,猛地在地下叩了个头,大声道:“姑娘,裴翠从小跟着你,忠心耿耿,无有二意!请姑娘放心!”

她径自爬起来,冲过去拉住旭蓝,叫道:“阿蓝,方夫人是你生身母亲,你可明白了么?你认母亲啊,快认啊!”

旭蓝频频摇头,平生第一次狠话冲口而出:

“你要她走,赶明儿我陪她一起走!深山,荒漠,任由去处,我去找我的父亲,再也不回来!”

方珂兰颓然坐倒在椅中,终开始痛哭:“裴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见你和阿蓝亲热,我……心中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我真不是有意逼你走啊!”

裴翠哭道:“是的。姑娘,我知道的,婢子鸠占鹊巢,本就不应该,婢子早年发过誓,定要把成相公找回来的。都是我的罪,我贪图享受,这些年都图了安逸,把姑娘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珂兰哭道:“我哪有资格怪你?我不敢认儿子,你帮我领,帮我养,我害得你一生都没有婚嫁,居然还会吃醋!唉,裴翠,我真是患了失心疯,我居然这么不知好歹!”

旭蓝渐渐动容。

他生性柔和,起初在听见方珂兰透出她才是他的亲生母亲之时,心中只有狂喜,对他而言,每一个亲人都是值得亲近,值得尊重的。再未料到情形急转而直下,他的生身母亲,居然不动声色在赶养母走,而且,用心险恶,要让她自己提出来走,以断绝他对养母的思念和牵挂。他一生之中,从未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险恶深沉的用心。

方珂兰委委哭诉,每一字每一句都打中他心坎,那般思念,那般痛苦,真切可感,教他不由得不心软,霎时忘怀了前一刻痛如刀割的感受,恨意如秋风过身。

他咬咬唇,犹豫不决的视线,从一个母亲身上,游移到另外一个母亲身上。

眼内好似吹进了一把灰尘,他霎了霎眼,伸手揉揉双目,这一揉,泪水再难抑制地冲出眼帘。

“妈妈……”

方珂兰难以置信地抬头:“阿蓝?”

旭蓝再度叫道:“妈妈。”

方珂兰再度张开双臂,裴旭蓝微一犹豫,从窗外跳了进来,投入这几年来对他关爱胜过其他人的慈母兼师长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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