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川站在他的左面,目光锋锐如飞箭射来,可却不能影响曌帝分毫。
曌帝将腰间的勒袍带放松了些,他抬眼望望左边穿着锁子连环银叶甲的萧川,喝道:“你要说什么?你倒是说啊。”
萧川撇撇嘴,道:“怡王在梓涵宫把七皇子打了,皇上您不瞅瞅去?”虽然他有意压低嗓门,可还是让周围的两人都听了个通透。
曌帝冷哼一声,端起茶碗,吹吹茶碗上飘起的热气,道:“朕要是去了,朕说什么?”
他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朕若问老三,为什么打老七?老三该说了,‘这事儿不是你挑的吗?‘,朕没话说。朕若问老七,为什么不给你三哥、六哥求情,老七该说了……”
曌帝突然停下来,看着茶碗,道:“朕没有那么多心力去盯着这几个小崽子,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萧川笑笑,躬身道:“圣上英明。”曌帝冷哼一声,道:“少来,你一拍朕的马屁就没好事。说吧,又想要什么?”
萧川一笑,道:“臣想要坛西域来的葡萄酒。”曌帝一挑眉,道:“不行,你这当差呢,不能给。再说了,我这有事还靠你呢。”
“那徐勇信又不是死人。”萧川嘀咕道。
徐勇信眉头一皱,道:“说什么呢?”“就是,说什么呢?”曌帝在一旁起哄道。
一旁的萧川看着曌帝乐开花的脸,咳嗽一声,低下身子,道:“皇上,你直接说让我干嘛就行了。”曌帝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有心,就去把菁国给我灭了。”
萧川一歪嘴,支起身子,甲片咔咔作响,他道:“得,那末将跟徐勇信下去了,皇上您接着喝。”
“等会儿。”曌帝端着茶碗,把右边穿金甲立着的徐勇信拽过来,道:“你俩有什么事儿要跟朕说吧?”萧川急忙朝徐勇信使个眼色,徐勇信连眼皮都没抬,当即道:“禀皇上,真没事。”
他心中清楚此事的重要性,若是说了,对曌帝不好,若是不说……可也是差不多。七皇子,对他们两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来说是个娃娃,也只能是个娃娃。
他乜了一眼萧川,打算出去再和他说七皇子的事,但萧川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徐勇信颓丧地端起茶碗,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曌帝却一巴掌打下,骂道:“王八羔子,让你端茶了吗?”
徐勇信慌忙躬身道:“末将失礼了。”萧川伸出食指挠挠眼角,挤着笑,道:“皇上生气了那我俩就先回去了。”
曌帝一愣,转过头,望着萧川,轻声一笑,道:“你俩回哪儿?你,连个妻都没娶,你回那儿啊?这么多年不都是在宫里住着吗?”
他伸手一指徐勇信,道:“他,娶了妻,倒是有地儿去,那不是也住宫里吗?你俩上哪儿去?”曌帝喝下碗中的茶,道:“都在这儿陪朕坐着,朕要看看这个逆子会怎么对朕。”
他说这话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但二人都能听出其中的杀机。曌帝明显早就知道此事,所以不让萧川和徐勇信去布置人手。
殿角的铜漏,水滴仍在从容不迫地滴下。无论世事如何急迫,它从来都不曾改变。
萧川率先坐下。徐勇信的刀眉已皱到了极致,他挺起胸膛,道:“我去取陌刀。”
曌帝没有理他,而是提起了茶壶,给面前的三个茶碗倒满茶,道:“家门不幸啊。”
萧川心中一沉,不到半个月,出了多少事儿他心中清楚。先是曌、菁交战,然后是三路贼人,紧接着又是……
他看向眼前的曌帝,他是废了多少心力啊。
曌帝望望萧川,道:“看什么?你要是朕的儿子,朕一定让你当太子。”萧川笑笑,道:“皇上说笑了。”
曌帝喝了口茶,晃着头道:“你今年二十五,徐勇信今年二十九。”他“渍”了一声,道:“合着办九年前那事儿的时候,你才十六啊。”
萧川吸了口气,肺部却感到了灼烧的感觉。
沙漠,拨换城,一座座废墟,还有那毒辣的阳光。
几骑无主的战马在远处驰骋。远处沙丘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残衣破甲,一根长枪锐利的枪头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
他费力地直起身来,愤怒地大声喊叫,可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尸丘,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应他的呼唤。唯有三十五袋铜钱被半埋在黄沙中,等待着他带到远到不知在何处的圭辞城中。
杀!悍匪的叫声响起,刀剑的寒芒直逼.过来。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面对……
萧川猛然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西域,而是在皇宫的宣威殿中。
曌帝把一个茶碗推向他,嘀咕道:“徐勇信这兔崽子,还真去取陌刀了。”萧川忙不迭回道:“他没去通知宣威军。”
“我知道。”曌帝端起茶碗,道:“他一直听我的。”
……………
酉初日沉
平安坊周遭
相比起其他坊市的人潮,平日繁华之最的平安坊,此时反倒清静得多。因为平安里的姑娘们许多都被贵人们邀走伴游,青楼为之一空,剩的姑娘不多。大约得到深夜两更时分,姑娘们与贵人才会陆续归来,开宴欢饮。
一名身着华服的青年撞开几名行人,快跑着朝前奔去。
他是从宫中出来的,他先去了大理寺又到光德坊,一口气跑过六七个路口,前后花了将近两刻时间,才抵达那个京城最繁盛的销魂之处——平安坊。
还未入坊,他已能听见丝竹之声隐隐传来。靡丽曲调此起彼伏,诸色乐器齐响,杂以歌声缭绕其间。未见其景,一番华丽繁盛的景象已浮现心中。
平安坊虽然称坊,内里布局却与寻常坊内截然不同。他北门进入,向左一转,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条曲巷,三处圆月拱门分列而立,绫罗挂边,粉檐白壁,分别绘着牡丹、桃花和柳枝。
说是曲巷,其实路面相当宽敞,可以容两辆双辕辎车通行。此时车马出入不少,车上多载着丽人,各色花冠巾帔让人眼花缭乱,就连被车轮碾过的尘土都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
那个青年四处张望,进了几家店铺,突然眼神一凝,大踏步冲向一个小摊,一把扳住一名穿银袍的青年,轻声叫道:“六弟!出事了!”
周玉明懵了一下,他带着崔鼎已经在外面逛了两个时辰,并不知道宫中出了什么事。他急忙问道:“怎么了?”
周玉兴咬咬牙,战战兢兢的道:“五哥告诉你,老七疯了!”周玉明愣了一下,道:“到底怎么回事?”
周玉兴长舒了一口气,道:“老七真疯了。”………
一个时辰前
皇宫后宫榴旭宫(五皇子宫)
周玉兴信步走进大殿,他望着不远处鼻青脸肿的周玉厚,心中升起一阵寒意。当时自己不跪下求情,怕是与周玉厚也差不多吧。
他摁摁眉心,悄声问道:“长记性了吧?”他为了不让七弟丢面子,便让宫女、太监们散了,整个榴旭宫只剩他们两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注意,不远处的周玉厚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周玉兴晃着膀子,走到周玉厚身前,道:“以后可千万别再行如此之事了。”周玉厚轻声一笑,刮刮嘴角,道:“五哥,怕是没有以后了。”
他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又有些恶毒,还有些阴沉。周玉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七皇子的嗓子眼里迸出来的。
他慌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周玉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周玉兴想要挣脱,这次发现他的力气大的可怕。
“五哥,父皇十子,咱们两个兄弟最好,那我就不瞒你了,今夜,我要办件大事。”
周玉兴一愣,望向周玉厚的脸。周玉厚脸上早已没了平日里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狰狞。他脸上的皱纹在烛光下变得极暗,好似深夜中埋伏的猎手。
周玉厚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一改往日,变得恶毒。“五哥,父皇十子。十子啊!”他突然咆哮了起来。
周玉厚站起身,晃晃悠悠的喊道:“十子!你我何时受过父皇垂怜?”他喷着唾沫星子,道:“我要办的这件事,惊天地泣鬼神。”他突然一拍桌子,指着周玉兴,“五哥,我要办的事,和父皇当年办的事一样。”
周玉兴愣住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问道:“什么事?”周玉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声问道:“五哥,你是不是拿我当你最好的兄弟?”
“那是自然。”周玉兴不假思索的答道。周玉厚突然笑了,然后便是号啕大哭。
周玉兴心中一团乱麻,他几乎认为眼前的七弟已经疯了,他口中念念有词,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周玉厚突然抬起头,道:“五哥,我也把你当做最好的兄弟,那我就跟你和盘托出了。”他盯着周玉兴的眼睛,缓缓道:“我要反。”
周玉兴吃了一惊,慌忙捂着他的嘴。周玉兴骂道:“真是痰迷疯了,你……”
周玉厚一把扯住周玉兴的胳膊,道:“五哥,要是没有今天周玉煦的那顿暴打,我怕是永远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的声音变得阴森,“我要反,你帮不帮我?”周玉兴没有回答,他很乱,而且不想,也不敢再对这个疯子再说话。
“皇位就是按人头排也排不到你我。”周玉厚见他不答话,接着道:“你我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只有你我知道。我要办这件事,只告诉了你。”
周玉厚咽了口唾沫,眼中寒芒更盛,“我知道,父皇封了你煌王,你不想反。但我不行,我是个庶出,我跟你们不一样。皇位是不可能传给我这个庶出皇子的,但是五哥你想想。”
他颤抖了,周玉兴也哆嗦了,“五哥你也和我差不多,你就是按人头排也排不到你。你,我,都和皇位无缘。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了!”
周玉厚死死盯着周玉兴的脸,叫道:“老爷子能干的我们也能干!”他抓住周玉兴的肩膀,“事成之后,这天下,你一半,我一半!”
他说完这下,松开了周玉兴,轻声道:“你考虑一下,好好想想吧。”
于是,殿内又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周玉兴颤抖着,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已经看不出周玉厚的心思了。
过了大约有一刻,周玉厚再次开口了,“五哥,你考虑好了吗?”他在说话的时候,手伸进了袖子,里面上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缓缓的要拔出匕首,这时,周玉兴开口了,“我和你一起。”他昂起头,问道:“你是怎么部署的?”
周玉厚显得很兴奋,急声道:“我买通了宣威军的将军,今夜正好是他当差,我们今日.便可动手。”
周玉兴心中一惊,涌起一阵寒意。宣威军那可是皇宫的守备军,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练家子,全是以一当百的将士。他们若是反了,那……周玉兴不敢再想,但他还是问道,“只是这样?”
“当然不是。”周玉厚一挑眉,显得很得意,他道:“我还选了三十名刺客,就在我宫里,只要我一声令下……”
周玉兴咽了口吐沫,道:“不如……此事也带上你六哥?”周玉厚眯眯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玉明县平安坊
北面的铺面里,还有三家卖肉的、卖鱼的,在铺面前支起台面,猪肉割成一条一条,或者放半扇子在上头,头顶挂红色灯纸,灯笼上的红纸是为了映着猪肉,使之呈现新鲜的肉色。
周围的人流愈来愈多,小贩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而一个卖羊肉羹的小摊旁,愣着两名穿锦衣的青年,和一名大快朵颐的披甲壮汉。
周玉明没有说话,他把拳头攥紧了些,抬头问道:“为何不禀父皇?你当真要反?”
周玉兴慌了,连忙摆手道:“六弟啊,你借五哥几个胆儿,我也不敢呐。”
“那为何不先禀父皇?”周玉明“哏”一声,道:“父皇身边萧川、徐勇信二人单拎出来一个,此刻周玉厚已然人头落地了!”
周玉兴撇撇嘴,急声道:“我怕皇宫中有他的眼线………”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扯到另一个话题上,“你还真像让老七死啊?”
周玉明明白了他的顾虑,也能够理解,但却看不上他的为人了。他眯眯眼睛,道:“现在宫里是指望不上了,那个孽障几时动手?”
“戌时。”周玉兴答道,“你能出多少人马?时辰可马上就要到了。”
周玉明长出了一口气,看看一旁的崔鼎,问道:“虎贲军有多少人?”崔鼎愣了一下,答道:“一百五十人。”
周玉明点点头,问道:“你能出多少人?”周玉兴一拍大腿,摆出一副苦瓜脸,道:“你五哥哪里出的那人来呀。”
周玉明捏紧了虎口,从口中挤出一句,“就是有多少人马也没用,宣威军不可能让他们进去的。”他看向周玉兴,道:“周玉厚不是傻子,他完全有可能提前行动。”
他越说越气,怒喝道:“你要是早禀告父皇,不就没有这档子事了吗?姥姥!”周玉兴朝地上啐了口吐沫,“我姥姥也是你姥姥!”
周玉明咽了口吐沫,不再理他,转头对一旁的崔鼎道:“你现在立刻回大理寺,传我令,令武侯、不良、虎贲、龙武,把守住个个街道巷口,见到周玉厚,斩立决!”
周玉明心中疑窦重重,不过此时还不是慌张的时候,他保持着清醒。
崔鼎道:“可他们根本不知道七皇子长什么模样,没法抓啊。”周玉明一拍脑门,“对。”
他盯住崔鼎,道:“那就告诉他们,玉明城今夜要是放出一个耗子去,我要他们的狗头!”
崔鼎吼声喏,正要走,却被周玉明叫住,道:“我给你一刻,通知完以后立即到皇宫北门等我。”
崔鼎点点头,直起身子,抖抖身上的铁甲,伸手拦住一个骑马的少年。他从腰间摸出令牌,让少年看看,道:“吾乃大理寺虎贲军旅帅,现有紧急军情,急征汝马,次日到大理寺领。”
不等那人答应,崔鼎一把把他拽下马,夺了他座下马,扬鞭而去。
周玉明扔给小贩一串铜板,起身要走。周玉兴扯住周玉明的袖子,道:“斩立决?你……”
周玉明打断了他,道:“你最好想那个孽畜没有早动手,他要是动手了,那就是凌迟。我劝你也尽快和他撇清关系,今夜过后,他周围的人都会避之如瘟疫,不去有人去搭话的。”
周玉兴抿抿嘴,旋即又点点头,问道:“真就不能宽恕了?”
周玉明冷哼一声,道:“他这事儿,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谋划的。他的罪名让父皇定,现如今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得个连坐的罪名吧。”
周玉兴愣了一下,问道:“那咱们两个现在怎么办?”
周玉明捏捏眉心,道:“那儿是皇宫。宣威军盘查甚严,连把菜刀都带不进去,更别说一帮子身披铁甲的虎贲军了。”
“那怎么办?”
周玉明的目光一凛,他举起拳头,向天空用力一挥。道:“进宫,一刻以内赶进宫内,我要手刃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