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身穿银甲,头戴银盔的士兵们立在大理寺门口,一名老者率先走出大理寺,紧接着是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一名青年身穿紫袍,骑着白马对他们招了招手……
顺德八年腊月五日
玉明城,玉明县,大理寺
辰初食时万物舒伸
周玉明忿忿走出大理寺,既然周玉厚不知悔改,那他也不和他述什么兄弟情义,他是生是死,全凭曌帝圣旨。
“六皇子。”随着男声响起,一匹白马缓缓走来。周玉明脸色一沉,寻声望去。
那人正是汪白,他身着金丝绣花紫袍,手持一根马鞭,怎么看都是一名贵族青年,而坐下不安分的白马时常晃动,给他带上了一丝不羁之色。
周玉明剑眉一挑,此刻汪白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咂咂嘴,问道:“汪都尉至此何干?”
汪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玉明在他脸上看到的只是淡定。汪白摸摸幞头,缓声道:“奉皇旨,带六皇子至悸江练兵。”
“等我进宫……”周玉明话音未落,汪白又续上,他的嗓音抬高,“皇上意,应即刻启程。”他特意将“皇上意”说重,以威慑周玉明。
汪白看着周玉明,俯下身子,又道:“我也是奉旨办事,六皇子切莫嗔怪。”
周玉明的眼角抽动着,冷声道:“汪都尉,我若执意要……”“那就休怪汪某失礼了。”汪白沉着脸,目光如箭朝周玉明射去。
“我带了五十文威军精兵,若是六皇子执意要走,那我便只能动武了。”汪白盯着周玉明的动作,又道:“我知道六哥儿您上过战场,但您就是再勇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周玉明昂起头颅,厉声叫道:“吾乃皇子,尔等安敢!”
汪白没言语,只是轻声一笑。周玉明瞥见汪白屁股下的银鞍,便道:“我知道你是华妃外甥,但跟我比还是差点!”
汪白翻身下马,揉着手腕道:“我知道您战场上勇武,菁军阵中难拦您,可您那是凭着马良甲精,并不是自己本身。”
他望望身后的文威军,道:“我也是军伍里出来的,他们不敢动您,不如我大胆一试。”言罢,他猝然出手,一拳朝周玉明打去。
周玉明连忙一闪,旋即接住汪白胳膊,他往左一扭,可汪白滑得像条泥鳅,一个转身化解了周玉明的攻势。
汪白一转身,又是几拳打出,周玉明见他来势凶猛,只得闪身避让。
周玉明此时才察出汪白的厉害,一瞬便打出数拳,周玉明避让不及,让他一脚勾倒,跌在黄尘之中。
周玉明正要张口骂,那汪白却嘻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道卷轴,道:“六皇子周玉明听旨。”
周玉明剑眉一挑,跪倒在地。汪白展开卷轴,念道:“六皇子周玉明,性纯良忠厚,年岁已满十八,朕前封五位皇子,未设六子。今重机与你处,念你辛劳,特封为贤王。另,兹事体大,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汪白合上卷轴,低眉看向周玉明,笑道:“贤王,快快启程吧。”
周玉明立起身,道:“我要带个人去,可否?”他挑眉斜眼看向汪白,汪白眼角一抽,对身后的文威军道:“去,把皇上赐贤王的宝马牵来。”
周玉明明白,他此意便是应诺了自己的要求。周玉明瞥了一眼文威军牵来的马,这马毛色朽栗,长腿飘鬃,绝是好马。
他眯眯眼,看向汪白,道:“不必骑马,就在近处。”汪白没有说话,但是一直盯着他,露出一副“悉听尊便”的表情。
周玉明转头看向大理寺内,对面正站着一名披甲大汉,他腰间别着双锤,头戴翻耳盔。那大汉对他拱拱手,转身要走。周玉明急忙叫道:“崔鼎!”
崔鼎有些疑虑,便又转回身,周玉明道:“我要去悸江,尔可同往。”崔鼎粗眉一挑,直勾勾地盯住周玉明。周玉明的意思傻子都明白,他已经将崔鼎当做了心腹。
崔鼎自然知道这句话的重量,他也知道,周玉明是看中了自己之前是边疆老兵,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可以在悸江为他带兵。
周玉明看着崔鼎的脸,有些疑虑,问道:“可否?”崔鼎一抱拳,道:“崔鼎领命!”言罢,他开始脱下身上的铁甲,先是腹吞,然后是捍腰……
顺德九年,青阳三月十五日
曌邵边境悸江滩头
巳始隅中大荒落
汹涌奔腾的悸江,经过了青阳时节风雨泥泞的洗礼,从原来的浑浊不堪逐渐变得清澈透明,那些降低了的水平面,露出大片洁白的沙滩,还有大片光洁的石头。
一名青年脱的赤溜溜的,一个猛子扎进江去,他越往深潜,直至憋不住气,翻浪花又浮到江面。
悸江两岸的山直起直落,异常陡峭,高得让人头晕。往上仰望,山就是天,天也是山,前后左右尽是山。山浪峰涛,层层叠叠。
苍茫的大峡谷没边没沿,刀削斧砍般的崖头顶天立地,那股神秘和壮观,让人惊叹。幽幽的深谷显得骇人的清静和阴冷,只有清澈美丽的悸江水,平静自然,让人如沐浴春风一般的温暖。
“贤王呢?”一名穿着麒麟甲的青年问道。一旁立着的虬髯大汉啐出口中的薄荷叶,抬手一指江边。
青年皱起眉,忿忿道:“不练兵,天天往江里折腾什么!”大汉摘下自己的头盔,沉声道:“贤王以为,过江的桥虽断,但造桥之前一定也有过江的办法。”
“他在找一条不用船也能过江的办法。”大汉摸着腰间的细瓜棱锤,又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条路,那么和豹骑就可以直冲上邵土。”
“得了吧。”青年皱着眉头,愤然道:“一个队五十人,一都一百人,一营五百人,一军人数不等。除“四威军”编制特殊,一军三万人外,其他军队都不是统一编制。”
他望望滩头,缓声道:“咱们所有人加一起才多少?一千五百。”崔鼎眯眯眼,道:“可我们这些人势必要登上对岸的邵土。”
汪白一愣,旋即看向崔鼎,他有些吃惊,抽着嘴角道:“那要看是怎么登上对岸滩头了。”言罢,他快步朝江边走去。
崔鼎望着他的背影道:“无事穿甲,你不嫌累?”汪白一摆手,不耐烦地叫道:“你少管我!”崔鼎摸着八瓣盔上的铆钉,小声嘀咕道:“累死你个雪豹子。”
“我听见了!”汪白回头骂道:“你小心!别让对岸的邵军射死!”
“吵吵什么呢?”一个裸着上身的青年湿淋淋的从滩头走来,他将外罩的紫色织锦胡服甩给崔鼎,道:“没路,还得找水性好的试。”
崔鼎将袍子搭在肩上,开口道:“暗桩那儿有些进展。”“什么进展?”周玉明问道。
“梅名字对口的那个女侍从被邵人的女将军发现了。”崔鼎低着头,道:“那个邵人要见他。”周玉明擦擦脸上的水,冷笑一声,道:“那就见。”
崔鼎叹了口气,道:“可梅名字一直带着面具与侍从私会,而他的身份一直是贤王您。”
“谁!”周玉明心中一惊,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道:“谁谁谁谁谁!”崔鼎歪歪嘴,看向周玉明道:“你。”
周玉明有些恼火,他道:“谁让你让那个暗桩用我的名号了!你知不知道我到那儿跟那女侍从是干吗去的?我能去吗?”
一旁的汪白陪着笑脸,笑道:“六哥儿,我信你,你能搞定她。搞定了她,你就搞定了那个邵人女将军。”
“这不是搞定不搞定的问题了。”周玉明瞪着眼睛,道:“是只要我一去,我就……我就,暴露了。到时候我连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那女将军要查自己侍从的情人……”
周玉明伸手一指自己,道:“那情人怎么就是我呢?他怎么他妈就那么巧呢!”崔鼎在一旁抿着嘴笑,他道:“六哥儿我信你,你行的。”
周玉明一瞪眼,扭着头,愤然道:“这是我行不行的问题吗?这是……这是时长问题,这是长短问题啊!”
“你怕什么啊?”汪白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面具,道:“你有这个啊。”周玉明哭笑不得,急声道:“这个……这个。耽误吗?”
崔鼎抱着膀子,道:“没法,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周玉明无奈的点点头,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穿上鹿皮靴,道:“过江绝不能用泅渡的筏子、大船,还是得轻装游过去。”
汪白握住了腰间的宝剑,看向青年身上的腱子肉,他笑道:“呦,没想到啊,贤王爷,这在悸江滩头上耍了个把月,腱子肉都练出来了。”
周玉明白了他一眼,道:“突威军和豹骑的战马都不能在前面泅渡,他们可以在队末泅渡,但绝不能在队首或中间。”
汪白问道:“这是为何?豹骑和突威军的战马都能泅渡,而且他们的战马都是三河马或者是西域进贡来的。”
周玉明撇撇嘴,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舍不得让他们往前上。再者,泅渡时一切从简,战马要小,应是西南马、河曲马为佳。”
他顿了顿,道:“再者,泅游时身上的甲胄、兵刃也要轻些,纸浆铠甲虽轻便,但遇水就散。你们有什么好推荐的甲?”
汪白眯眯眼,他抱住膀子,思索片刻,道:“古代皮甲和布甲虽轻,但防御欠佳。练甲大多以缣帛夹厚绵制作,于水怕也易散。牛皮甲、硬藤甲虽可,但怕邵人火箭。”
一旁的崔鼎突然开口道:“我曾闻老人言,古时以犀皮做甲,只是价格昂贵……”周玉明摆摆手,道:“抢占滩头需多人,犀皮甲稀少,我等负担不起。”
他用刺鹅锥将头发簪起,从崔鼎手里夺过胡服,穿上那身紫色织锦胡服,扎上蹀踐带,他望望一旁的汪白道:“选五百人,全要老兵,而且要各各精良,我要建‘陷阵营‘。”
崔鼎撇撇嘴,握住锤头,看向远处亮晶晶的江面。
阳光下,平静的江水偶尔也有不平静的时刻,随时可见一片片晶莹闪烁,激流处,湾多、石头也多的地方,江水也像滚沸了一样,到处是泡沫,到处是浪花。江水汹涌奔泻而出,如箭离弦,如马脱缰,如猛虎出山。
他看向远处的莽林,那林子,草木密集连绵,人不能过。他不禁回想起才到这里的时候……
一月前,悸江
卯初日始单阏
此刻雾气蒙蒙,一块青石上立着名青年,他目光射向远处,像是期盼着什么,又像是思索着什么。
青年身着一身翻波麒麟甲,腰悬宝剑。雾气中又窜出两人,一个身穿黑漆顺水山文甲,肩架龙吞双锤,一个身披文武袍,内穿塘猊铠,腰别赑屃敲棒。
雾死死的糊在三人的铁甲上,他们翘首以盼,等待着、期盼着那轰隆隆的马蹄声,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
可现实总是给他们当头一棒。周玉明三人已在这里等了十余天,来的都是各地散兵,多数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这无疑是给他们增加了难度。
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周玉明不免心头一喜,这是他来悸江十一天里,第一次听见马蹄声。
一队骑兵突破浓雾,飞快地冲了过来,他们的肩盔下缘缀着豹皮,一看便知是隶属于虎豹骑的豹骑精锐。而他们身后,还有十余骑“铁鹞子”。
“铁鹞子”源自西夏,特征为人马皆披重甲,刺斫不入,人与马以铁索绞连,死时不坠马,敌阵乱则由他冲击,步兵协同进攻。
这是一支重骑兵部队,而且是决胜部队,是在敌阵混乱时底定胜局的部队。
“铁鹞子”传进曌国后,被曌帝换了个名字,编进行伍,称为“突威军”,列为“四威军”之末。(四威军:为宣威军、文威军、武威军、突威军。)
四威军都是战场上的悍军,玉明城中驻守着宣、文、武三军各三营,共四千五百人。
周玉明看着面前的铁骑却陷入忧愁,他要练水师,可来的都是散兵,他望望一旁摩挲着剑柄的汪白,冷冷的道:“别告诉我这就是最后一只队。”
汪白眯眯眼,冲周玉明道:“这就是最后一队,再无兵马了。”周玉明转回头,看着眼前的铁骑们,嘀咕道:“希望这些不是新兵。”
悸江,是曌邵边境,江对岸就是邵土,这条江先前不光走船,也是邵之朝贡之路。可近年来曌邵恶化,邵已养兵欲起,曌若不再做准备,肯定会被邵打败一阵。
周玉明坐在柳树下,望着江对岸的莽林,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全体开拔!至悸江滩头莽林!”
……………
悸江滩头
巳正大荒落
一名青年骑着白马,慢悠悠的在江边溜达,这里的江水较缓较浅,是整条悸江水速最平缓的地方。而且这里离对岸极近,只是约有数十步的距离。青年的神色并不紧张,好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小马驹!”江对岸突然响起一声喊,声音清亮透彻,隔着很远都能听见。
青年回头望去,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从对岸飞奔而来,江水冰澈刺骨,战马不禁打起冷颤,它高高昂起脖子,使脑袋还能在江面上喘气。
终于,它缓缓游过江,立在曌土上。
战马上翻身下来一名女子,她身穿胡服、皮甲,腰间挎着一把青锋剑。那女子走到青年身旁,拍拍白马,道:“小马驹,今天好逍遥啊。”
青年一笑,躬身道:“远不如陶将军潇洒。”女子挑挑眉,开口道:“周玉明,你可真是厉害,连我手下的侍从都忽悠到手了。”
周玉明木着脸,吐出口檀。坐下的白马刨刨蹄子,他道:“怎么?她跟你说与我春宵一梦的滋味了?”女子细眉一抖,正色道:“你我都是将军,都知道战场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