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巨舰的船尾带着滚滚黑烟,压过渔船的残骸正朝一只战船快速冲过去,好像一头火牛,一路上掀起巨大的水波,要将对面的战船撞成齑粉。
顺德九年,朱明六月七日
邵土,混天江,江内分叉口
丑时三刻纽也
那艘巨舰一路横冲直撞,对准了被曌军占领的那艘巨舰船头冲去,一路上激起的水花可以将渔夫的小船掀翻。
舰上的曌军们大惊失色,生死,只在一瞬。
“坏了!”
此刻,岸上躲在草丛中的曌军们心情更加紧张,关靖军的大将军关骧正紧紧的盯着江上的局势,他一直攥着拳头,任凭疼痛刺激他的神经。
他望望一旁的周玉明,后者正在用他的拇指摩挲刀柄上包的鲛鱼皮,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关骧发现他的头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巨舰已经临近了曌军占领的战船,两者之间只差不到百步,而距离还在极快的缩短。
无论是曌军还是邵军,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舰上的梅名字似乎已经看见了结果:两艘巨舰狠狠的碰撞在一起,掀起滔天的巨浪,所激起的木屑好似下雨。随着水势不断上涌,两艘巨舰都沉没在了这凶险的混天江里。
巨舰极快的冲向曌军占领的那艘巨舰,梅名字浑身都沾满了汗和水,湿乎乎的内衬贴着他的身体,让他感到极其难受。
“死也死不舒服。”他低声骂了一句,抬头看向撞来的巨舰。
“咚”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舰上的众人受到颠簸,被摇的七拧八歪。沉声响过,紧接着是一道有些刺耳的、噼里啪啦木头剐蹭的涩声——两艘巨舰擦身而过。
那艘舰上的邵军反应极快,在两艘巨舰擦身而过的同时,开始朝曌军发射箭矢,一时间,箭雨漂泼,不少曌军中箭着伤。那一刻,邵军敏捷的反应和水战的娴熟全都展露无遗。
原以为必死的梅名字瞬间恢复了活力,他跳到船头,扔掉手中空着的弩机,高举手中的御林军刀,对身旁的曌军喊道:“点火烧敌!”
曌军们从船上爬起来,在弩上安上弩箭,朝着战船上挥舞刀矛的邵军发射。
季和挒着一把双峰刀爬到关骧身旁,问道:“老大,这档口儿,梅名字他们顶的住吗?”
关骧斜眼看向他,没好气的道:“败局已定,我要是他,现在就领兵撤回来。”他回头看向江面上的几艘巨舰,眼中寒芒乍现……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寅初平旦摄提格
皇宫议殿
“这帐算不过来啊!”“我这儿差三百两白银……”“我这儿亏空更大……”
此时的议殿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户部的大臣都聚集在一起,太子周玉喆一身黄袍,头戴太子冠,坐在一张檀木椅上,眉头拧成疙瘩。
在往常,这些统计数字,户部忙上几天才能有结果。但现在时间比金子纹银还宝贵,这些各部的案牍高手只好拼出命去,要把账算平,挤出银子来。
“算不过来也给我算!”周玉喆爆喝一声,显然有些愠怒了。
这几日曌帝让他监国,首当其冲的难题就是伐邵的军饷,去年刚和菁国交过战,国库里的银子已然不多,如今这伐邵的军饷马上就要断了。
周玉喆站起身,接过一旁户部侍郎递过的折子,他烦躁的看着上面的字迹,脑子中飞快的运作。
户部侍郎杨正业有些战兢,提醒道:“太子爷,咱们这给胡朔等地的赈灾银决不能动,还有西边招安的粮饷也不能动,眼下只有一计……”
周玉喆瞳子一缩,合上折子问道:“何计?”一旁凑过户部尚书胡朔,捻着胡子:“让坊间募捐,或者抄几个大户。”
“胡说八道!”周玉喆当即呵斥道:“外面各国的探子还少吗?你这儿有点风吹草动,那边就快马加急的送信去了。”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赈灾和招安的银子绝不能动,坊间募捐也不行……”
他突然脚步一滞,立即回身对杨正业下令:“你立即去请不良帅白老先生,另外让他带着给京城中大户积攒的罪状。额外要叫的还有老二周玉立、大理寺卿刘萧柏,让他们即刻来议殿。”
杨正业对他唱个喏,快步走出大殿。而周玉喆还是一脸愁容,剑眉已经皱到了极致,他不确定能不能瞒过各国探子,也不确定能从那些大户家里抄出多少银子,他只祈祷能把军饷亏空的窟窿堵上。
“太子,这帐不对。”侍郎刘昌拿着一本簿子走到周玉喆身旁,他有些迟疑:“西凉骠骑好像……一直在吃空饷……”
“什么!”周玉喆大吃一惊,急忙扯过刘昌手中的簿子,他仔细核对着账上的数字,却发现账目上所写的开支与西凉骠骑真正所需的开支相差甚远。
最多的一次,差距竟高达五十万两纹银!
周玉喆拿着簿子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禁冷笑道:“这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他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坐回到那张椅子上。
一侧的尚书胡朔微微一笑,递过一个小簿子:“骠骑将军已经贪了约上千万两白银了。”
周玉喆微微一斜眼,接过小簿子,却被里面的内容吓了一跳。簿子上用蝇头小字写了骠骑将军李文兴所贪污的数目、款项,事事仔细,甚至连受贿的日子都记上了。
但他旋即又望向胡朔,心中充满警惕:“这簿子……哪儿来的?”胡朔捋捋胡子,沉声道:“微臣冒死所记,仅我一人知道。”
胡朔也不傻,他知道,这次自己交出了李文兴贪银子的证据,如果不把他扳倒,那日后李文兴绝不可能饶了自己。所以他提了“冒死所记”,希望周玉喆懂得他的言外之意。
“从军队中冒领饷银总共上百万两,李文兴,你可真行啊!”周玉喆恨的直咬后槽牙,手中死死攥着那簿子,对着殿外大喝:“来人!”
话音刚落,那传令的小太监跑上殿来,对周玉喆唱个喏。周玉喆咬着后槽牙,下令道:“你去宣骠骑将军李文兴进殿领旨。”
“喏!”那太监连忙跑出大殿,周玉喆也没闲着,当即起身走出殿外,此事事关重大,他必须先启禀曌帝再做打算。
将军领空饷是常有的事,虚报人头,领多出来的军饷,曌帝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李文兴空饷吃的太多了,仅仅十年,他连带着贪污、受贿赚了一千万两白银。
一千万两白银,足矣再建一个小国!
周玉喆心中清楚,朝廷中的腐败多了去了,前年抄的郝原,一家老少穿的破破烂烂,结果从他家地下挖出了十万两白银!
而李文兴的一千万两白银有三百万两是用来给水军换装备、增强训练的,如今他贪了这银子,那前线与邵人水军作战的曌军们……
他不敢再想,望着手中的簿子,他加快了脚步。穿过凤珠林,过秋华桥,又走一条小道,拐进一扇倒碑门,便是文武殿的后门。
周玉喆剑眉一抖,有些犹豫,按理说这事儿曌帝是知道的,可为什么曌帝却迟迟没有行动?周玉喆摁摁眉心,实在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
他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应该去见曌帝。他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殿门口,对在门外的太监问道:“皇上醒了?”
那太监毕恭毕敬的回道:“皇上正在与萧将军下棋,两人下了约有一个时辰。”
周玉喆眼角一抽,快步走进殿内。
殿内的曌帝发簪凌乱,穿着白衫坐在棋盘旁,眉头微皱。而棋盘对面坐着的是龙骧将军萧川,他此刻头戴一软脚幞头,身穿一件青色襕袍。
周玉喆缓步走上去,先对曌帝行礼,又与萧川见了礼。他眯眯眼,不等曌帝问,便率先开口:“父皇,今查明,骠骑将军贪了约有上千万两白银。”
一旁的萧川眉头一皱,手中的棋子险些抖落,曌帝望了萧川一眼,不咸不淡的道了声“哦”,然后就没了下文。
周玉喆万没想到曌帝只说了一个“哦”,他心中疑窦重重,便又试探着问道:“依着父皇看……此事该当如何?”
曌帝眉头一皱,望向周玉喆,眼神中满是不解。
“你太子爷是监国,怎么反来问我?”
周玉喆心中一震,愣了一下。曌帝的意思很明显,是将国事全权托付给自己,再不过问,可真的是那样吗?周玉喆不敢相信,但也只能喏喏而退。
“等会儿。”曌帝放下棋子,眯眼看向周玉喆,问道:“你想要怎么办?”
周玉喆回过身,眼中寒芒一闪,回道:“依法惩处,绝不留情。”
曌帝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微微点头,接着给了两句教诲:“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可不从权。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
周玉喆恍然大悟,明白了曌帝的意思,连忙行礼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曌帝冷哼一声:“你是狗掀门帘子——全凭这张嘴。快滚快滚。”
一旁的萧川没憋住,轻笑一声,曌帝便将手中的棋子扔向他:“猴崽子!笑个屁!”萧川连忙捡起棋子,忍笑道:“皇上,末将有罪。”
“去!”曌帝靠在龙榻上:“给我倒碗茶去。”他虎目一转,看向周玉喆,问道:“你还有事?”
“没事了。”
“那还不快滚。”曌帝骂了一声,拿起一枚棋子。“是了爹。”周玉喆眼角一抽,连忙走出殿外。
周玉喆边往外走,边想着如何惩处李文兴,曌帝如此放权,他必要把事办好。他心中清楚,他在朝堂上没有多少党羽,而眼下他要做的事,就是杀鸡儆猴!
他要让那些傲慢的老臣、权臣明白,他周玉喆是个杀伐果断、恩威并施的太子。
邵土,混天江江岸
寅末夜隐摄提格
泛着红色沫子的江水拍打在江岸上,留下一片猩红,而江面上漂浮着死尸和破碎的木板,偶尔还会有几片被烧焦了的船帆残片飘过,混天江已变成了曌邵两军的坟墓。
曌军攻的苦,邵军守的苦。虽然邵军深谙水性,但在夜间的战斗中并没有占到多大便宜。他们损毁了六艘巨舰,死伤了差不多近千人,而曌军总共去了三百五十人,回到岸上的才仅仅只有二十五人。
周玉明从岸旁的果树上揪下一只野果,望着滚滚红色的江水,他脑中在飞速思考着下一战的打法。
他咬了一口野果,却感到又青又涩,他一皱眉,将手中的果子扔进江里。
汪白把周玉明拽到一旁:“没有其他过江的方式了吗?”
周玉明摇摇头,手指来回揉搓:“这是邵人说的,谁能比他们更知道这混天江?”
“如果那两个邵人藏了私,恐怕也没人看得出来……”汪白眯起两眼,提醒道:“他们可不是心甘情愿。”
经他这么一说,周玉明若有所思。那两个邵人并不是曌军的人,他们之所以选择合作,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咽喉前横着钢刀。那么在合作期间他们玩一些小动作,也不是没可能。
“江面上的事,只有邵军最明白。如果这两人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渡江方式,我们是很难发现的。这样一来,他们既表现出了合作态度,不必丢掉性命,也不动声色地阻挠了我们的事。”
“此事跟关将军知会了吗?”周玉明不动声色的问道。
汪白望望江面,道:“跟他说了,他的意思是再‘问问‘那两个邵军。”
周玉明点点头,扭头朝军营的方向看去。此刻那两个被俘获的邵军被用刀顶着,他们一动不动,生怕被锐利的刀尖划破咽喉。
季和眯眯眼,正要走过去,关汉白按住他肩膀:“让我来吧。”
季和略觉意外,关汉白冲他一笑:“甭看你是副将,论审讯,你可未必比我这都尉厉害。”季和也笑起来,一捶他肩膀:“那就交给你吧。”
关汉白走到一个邵人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后襟给拎起来。那个邵人全无准备,被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关汉白也不说话,拖着那邵人一路走到军帐旁的大树下。
“你……你……你要干什么?”那个邵人喊道,他头上凌乱的头发在风中乱舞。
关汉白盯着他大声问道:“怎样过江最快最安全?”
那个邵人没好气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我想知道的,是更快更安全的办法。”
“没有了,这是最快的!”
关汉白瞳子一缩,冷笑一声,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立在这儿,不许动。”关汉白解下腰间的手弩,退了越数十步,闭上眼睛,道:“我放十箭,你若不死,我就不问了!”
关汉白从腰间的革带中拔出弩箭,安在手弩上,两根手指极快地将弓弦挂在弩机的牙上。他紧闭眼睛,喊道:“第一箭!”
话音刚落,他指头一动,一扣悬刀,只听一声弓弦响,那箭“嗖”的射在邵人的头顶,离头皮只差一毫。
邵人吓得大叫起来,响彻整个天空。有人担心地问万一毛顺死了怎么办,季和摆摆手,让他们等着看。
关汉白把手臂一收,将手弩安上弩箭:“我再问一遍,你想起来没有?”
邵人喘着粗气,绝望地摇摇头,他头上的大汗已经流到眼角,使他止不住地眨眼。
关汉白应了一声“好”,指头微微用力,手弩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要射出弩箭。邵人瞳孔霎时急缩,高喊道:“别放箭!我说我说。”
“快说!不说便让你尝尝凌迟的滋味!”关汉白的语气里充满恶意,他一把将邵人的后襟抓起来:“什么办法!”
“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耍我!”关汉白一脚将那邵人踢翻,丢下手弩,从腰间拔出障刀,杀机尽现。
“但我有打败邵军的办法!”邵人盯着刀尖,急促地喊道。关汉白心头一喜,但面上仍表现出狐疑的神色。
“我们的巨舰……巨舰底薄……”那个邵人战战兢兢的回答:“船底要比别的地方相对薄上几分,用的是杂木板,很容易齐茬断或者露底。”
关汉白一挥障刀,怒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最擅长的就是水战,怎么可能在这里偷懒!”
“我句句属实!”那邵人高喊道:“我以前是在户部任职,后来被贬为军中的司马,我知道练水师的将军贪了银子,将原本造战船的松木和杉木换成了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