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群中的一匹栗色的战马突然长嘶一声,随后垂下脖颈继续啃食着青草。一旁的北燕人们早已脱下厚重的皮甲,此刻正坐在地上分食肉干……
顺德十年,青阳二月二十日
曌国北疆,葛赫草原
卯旭日升单阏
曌军大营中,炊烟袅袅升起,曌军们已经开始准备朝食。几名豹骑士兵骑着战马匆匆路过大帐,他们是观察北燕军队动向的斥候,骑的都是西域良驹,行走如风。
中军帐内,赵业辰正盯着药箱出神,数步之外,一名随军郎中正在为杨泽处理伤口。
“禀赵将军,在营外拿了个偷看大营的人回来!”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将还在神游的赵业辰拉回现实。
两名关靖军的士兵将一名被五花大绑的男子推倒在地——眼下周玉明、关汉白都不在,只能先报与赵业辰了。
赵业辰走近仔细端详,同时接过士兵递过来的度牒。这是一张满是皴裂的狭长马脸,鼻阔眼裂,绝非中土面相,不过要说是突厥脸,也有些勉强。
这件事不算很麻烦。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细作,目前无法证实。但严加拷打之后……可就不好说了。
“说!到底是什么人!”一侧忍着疼的杨泽率先抢白道。
赵业辰眼角一抽,抿抿嘴,将目光投向一边。这事儿本应他来处置,却被杨泽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家伙抢白。
眼前男子已经被搜查了一遍,除了一份度牒,没有其他和身份有关的东西。而且那份度牒的价值也不大,北燕人完全可以伪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个真正的牧民,杀掉人,将文书留下便是。
“把他衣服扒了。”赵业辰对着两名关靖军下达命令。
两名士兵相视一眼,手脚麻利地撕开男子的袍子,一具古铜色的肉体露出。在其小腹右上方,有一处狭长的旧疤,好似一条长虫附在上面。
赵业辰眯眯眼,凑上去在疤痕上面摸了一回,立即给出结论:“这是雁翎刀砍的。”
雁翎刀刃长三尺,上有刀镡,刀尖有反刃,刀身犹如雁翎,是曌国的常见兵器,无论是官丞还是士兵都会佩戴。
看疤痕的长度和位置,这位应该是被骑在马上的曌军砍中一刀,这样都没死,也算命大。
赵业辰伸手再把他的下胯扯开,大腿里侧有厚厚的磨痕,应是常年骑马的痕迹。他一把抓住男子的双手,翻看手心。
男子左手上的老茧集中在手心,而右手上的老茧集中在虎口和各指的指肚上。这是常年骑马,左手持缰,右手拿刀才能形成的。
常年骑马,常年披挂,还被曌军的雁翎刀所伤,这个“牧民”的身份昭然若揭。
“拿下去拷打,若是问的出北燕大营的位置便好,问不出,一刀杀了干净!”赵业辰的左手搭在腰间的横刀柄上,对士兵再次下令。
杨泽皱起眉,有些疑虑:“对面的将军是谁?好大的胆量。”
“哼,你等着,开战那日,我肯定把他的脑袋给你滴溜回来!”
赵业辰横眉怒目,左手攥着刀柄在帐内来回行走。他连甲都没脱,就等周玉明、关汉白下令,他好带领虎骑去与北燕人厮杀一通,可这两人却不知道去哪了。
“这俩人去哪了?”杨泽看看已被包扎好的伤口,抬眼望向焦灼的赵业辰。
赵业辰摘下头上的狻猊盔,眯着眼看向帐外:“谁知道呢……”
辰初万物舒伸执徐
“我真就服了,它他妈的怎么就他妈那么巧呢!”周玉明一面走进大帐,一面对着后面的关汉白发着牢骚:“这下一个时辰全白费了。”
他一转头,发现帐内坐着杨泽和赵业辰,连忙笑道:“呦,赵将军,今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赵业辰一扬手,劈头就问:“敢问王爷,何时进兵?”
周玉明回头看了眼关汉白,使个眼神,让他别说话,然后转头对着赵业辰允诺道:“赵将军少安毋躁,我答应你,三日之后进军。”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关汉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微光,同时张口想要说话,但他转念一想,将动作巧妙地变换成了打哈欠。
“王爷此话当真?”赵业辰心中有些疑窦。
周玉明的回答很平淡:“当真。”赵业辰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周玉明行个叉手礼:“末将告退。”
看着赵业辰离去的背影,周玉明立刻换了一副焦急的神态,脸色变换之快让杨泽愣了一下。而前着对着他和关汉白快速扇动手掌,示意他们过来。
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杨泽的伤势,周玉明急道:
“刚才我可是跟赵业辰夸了个大口,你们赶紧替我想想招。”
杨泽脸色一变,旋即对着周玉明瞪大眼睛:“什么!你骗……”话还没说完,却被周玉明的大手捂住嘴。
“低声低声!”周玉明压低声音对着杨泽喊道。
“到底怎么回事?”杨泽一把推开周玉明的手臂。后者一抿嘴,缓声道:“我跟关汉白去探查敌营,结果被发现了。”
如此大事,却被周玉明以最轻声的语气说出来。杨泽皱起眉,反问道:“那不是白忙活了吗?”
“就是白忙活了。”周玉明一翻白眼,转身坐在胡床上。关汉白眼珠一转,俊俏的脸上现出一丝兴奋的笑容,“不过……也不算白忙活。”
“什么意思?”周玉明眼中闪过一种兴奋的光芒,立即凑到关汉白身旁:“你知道什么了?”
关汉白哈哈一笑,用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关汉白这双眼,天下无双,你们能识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
他不紧不慢的从腰间摸出一根被折断箭头的箭,顺势在关汉白和杨泽眼前晃晃,然后一攥白色的箭翎,笑道:
“箭羽对于箭的飞行速度及命中率有着密切的关系。工匠对箭羽的选择及用量的多少都有严格的规定。如果羽毛太多,会减慢箭的飞行速度,射程缩短;羽毛过少,飞行时箭身不平衡,影响准确度,因此必须有恰当的比例。羽以翢翎最好,其次是角鹰羽、鸱枭,最差是雁鹅羽,遇风易斜窜……”
“什么意思,直接说!”杨泽急切地喊道。
关汉白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啧啧地摆动了几下,似乎在说他耐不住性子,然后沉声道:“另外还有用硬纸做的纸羽箭,或短小的无翎箭。”
“你们看看这支箭。”关汉白说着,递过断箭。
周玉明接过断箭,仔细一看上面的箭羽,却发现,这箭羽呈暗褐色,又十分柔软,不像鹰雕等禽的翎羽。
“这是鹞子的颊部的绒毛。”关汉白露出笑意:“草原上鹞子并不稀少,而北燕都已经穷到拿鹞子耳羽造箭了,你觉得他们还能撑多久?打仗可是要花大把银子的。”
周玉明眼角一哆嗦,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北燕不日就会退兵,那……”
“我觉得菁国那里完结了后,可以出兵北燕。”关汉白伸出食指刮刮嘴角,又冷笑道:“只不过现在有些棘手,我看见……对面的将军是麻努格儿。”
周玉明脸色骤变,口中喃喃道:“如果真是他,那可就麻烦了。”
麻努格儿是正儿八经的草原贵族,属于北燕皇室成员。十一年前也是在这葛赫草原,整整缠了曌帝三个月,前朝为此搭进去了五千将士。
当回想起麻努格儿的一只眼睛是被曌帝射瞎的时候,周玉明的嘴角不禁上扬。
“老熟人啊。”周玉明嘀咕了一声,一旁的杨泽冷笑道:“还是老仇人呢。”
周玉明看向杨泽,开口问道:“最近可有拿来的细作?”杨泽一挑眉,斜眼看向前者,简单的回答:“有。”
“太好了。”周玉明一拍巴掌,回身去看桌子上的羊皮地图:“快快快,赶紧看看和依踄军对战哪里的地形对我军有利。”
关汉白眉头一皱,走向那张黑漆木案:“你想做什么?”
“约战。”周玉明将地图的边缘用砚台压住,目光急切地在图纸上飞快游走。
杨泽没有那么兴奋,反而显得忧心忡忡:“依踄军的兵力可要比我们多。”
关汉白冷哼一声,回道:“咱们是在家门口,他们可离北燕远着呢。”
关汉白的意外之意是依踄军军士虽多,但大部分都在维持补给,作战兵力骤减。而曌军是在边疆作战,离最近的城池只有几十里,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顾及。
“都让人打到家门口了,还有脸说呢。”周玉明撇撇嘴,抬头看看两人,问道:“你俩有没有什么好计策?”
关汉白晃晃脑袋,将头上带的黑色巾包取下:“没什么好计。”正说着,一身黑衣的崔鼎钻进帐内,见了杨泽手臂上的伤,显得有些惊讶。
“快快快,你赶紧过来。”周玉明见他来了,连忙招手:“我要和依踄军约战,你来看看哪里地形适合我军。”
崔鼎眉头微皱,快步走到案前。几人都俯身凑过去研究。
“我曾在边军十一团当兵,当兵的头一年,就是在大漠戍边。”崔鼎望着地图,摸摸头上的巾包:“草原上的事,我不懂。”
周玉明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关汉白。关汉白可是关靖军的都尉,关靖军原名关靖铁骑,主要就是在各地草原、沙漠征战,在顺德三年才更换番号为关靖军。
对于草原上的事,问关汉白是再合适不过了。可眼下,晓是这个身经百战的都尉也一筹莫展。
关汉白的眉头已拧成疙瘩,他略微摇摇头,长叹一声:“草原上作战,基本都一样,拼的就是快马轻刀!除非地形复杂,有沼泽、泥塘等,不然,比的就是战略和排兵布阵。”
“葛赫草原并没有什么地形,只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晓是有些土坡,但也没有直接高三丈的,都是大斜坡。我们和麻努格儿打,只能比谁的马快,谁的刀好……”
周玉明微微点头,然后望着关汉白的脸问道:“你以为……在草原上应布什么阵最好?”
关汉白一昂头,高声道:“我以为,不布阵为最佳。”“什么意思?”周玉明目光一闪。
“不布阵,直接让重骑兵在前,轻骑兵在后,一路平推,依踄军轻骑多,重骑少,应该抵挡不住。”关汉白耸耸鼻子,将手臂撑在案上。
周玉明有些兴奋,他立刻转过脸,对着帐外的士兵下令:“把那个细作带过来!”
辰食时
草原的气候,真叫人无从捉摸。忽而喜,忽而怒;忽而风满天,忽而平静得纹丝不动。微风扶着泥土散发出的芳香,把一大片一大片嫩草吹得如涟波荡漾。
“跪下!”一名关靖军推搡着细作来到大帐前。
细作双膝一软,跪在帐前,他实在没力气保持站姿了。曌军对付细作的毒刑让他遍体鳞伤,身上的一道道鞭痕溢出鲜血,浸透衣襟。
“喂,把这个交给麻努格儿。”一名虬髯大汉走到帐外,将一封书信递给细作。
细作一愣,惊讶地抬头看向大汉。在之前的一刻内,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详细吐出,将依踄军卖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让他回去,十有八九就是个死。
“听不懂吗?”大汉显然有些烦了,一脚将细作踢倒。
细作极快地爬起来,哆嗦地接过信。“大营门口就是你的马,赶紧回去吧。”大汉没有在他身上浪费过多的时间,说完这句话后便回到帐内。
“妈的。”细作骂了一声,踉跄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快步走向大营门口。
葛赫草原,依踄军大营,主军帐
草原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四面都有小丘,平地是绿的,小丘也是绿的,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走在哪里都像给无边的绿毯绣上了白色大花。
帐外还是一如既往的喧闹,数十名卫兵席地而坐,他们手中拿着胡饼和羊肉,正在大快朵颐,而不远处,就是卸下马鞍、正在啃草战马。
帐内单膝跪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军士,此人正是麻努格儿派去打探消息的细作。
此刻,麻努格儿正盯着案上的书信出神,这个细作被曌军所擒,又被放了。为了送信没杀这个细作可以理解,但令麻努格儿疑虑的,是这个细作有没有出卖军情。
“将军,拆信吧。”一旁的副将开口劝道。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他相信,麻努格儿也是一样。
麻努格儿一蹙眉,独眼中散发出微光,缓慢地伸手拆开信,仔细研读。
“信里写的什么?”约摸一分后,副将见麻努格儿将信纸放下,便开口询问。
麻努格儿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脸色急遽变化:“言语之间,不乏轻狂。此人不除,养虎为患。”
副将蚕眉一皱,不明白麻努格儿为何这么说,而后者递过信纸:“你自己看看吧。”
副将接过信,皱着眉头念道:“依踄军将军麻努格儿勋启。迭接来示,因羁琐务,未及奉复,深以为歉。”
麻努格儿皱起眉,这头上来就是挑衅,迭接来示,意思是他截了曌军粮道。后面的意思是,因为军务繁忙,没来得及回复自己,为此深表歉意。
麻努格儿清楚这话的言外之意,等曌军“回复”的时候,就是双方交战的时候。
副将咽了口唾沫,继续念道:“久闻将军英勇,且乃北燕皇室贵胄,神武英勇无词可形。曾有人道:‘列国皇族,唯麻努最佳‘。果不其然,尊玉趾一降,曌边疆颤动……”
副将有些懵,念了这么多,竟然全是客套话。他抿抿嘴,接着念下去:
“曌派吾来,镇抚边疆,平定戡乱,不巧正撞尊者。吾一弱子,虽不能立不世之功,但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尊来曌边数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曌之上下无不气愤。”
“吾虽不才,愿于万军之中取汝首级,献汝故土。闻将军磊落,特约三日后格儿河决战,如吾败,北疆再无拦将军者。如吾胜,当将汝千刀万剐,以祭亡灵。”
“书不尽意,曌贤王鞠启。”
副将有些哆嗦,对面的这个小子,狂妄至极!信中所言,又是“尊者”又是“将军”,可每句话都是刺,前半段像是在示弱,后半段杀机四起。
麻努格儿冷哼一声:“这个小子若只是夸口便也罢了,可你看最后落款,‘曌贤王‘,这个贤王,你听着就不耳熟?”
“贤王……贤王……”副将嘀咕着这两个字,突然一怔,旋即瞪大眼睛,大叫:“这个贤王,可是百骑截营、入宫绑帝的那个贤王?”
“怕也只有他了……”麻努格儿的眼角微微颤抖,他伸手掸掸眼窝里的土,独眼一眯:“这个王八蛋……对我们来说绝不是癣疥之疾,而是心腹大患。”
他突然瞥见一旁跪着的那个军士,于是便缓步凑过去。在袍角即将掠过军士时,突然从长袍中伸出一只手,快如闪电,一下子将手中的匕首刺进军士的喉管。
军士立即倒地,拼命地捂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麻努格儿没有再看他,而是对着副将轻声说:“他肯定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