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个城。
这个城,实际上更似一个国。
有田,有村,有野,有郊,有园,有庄,有集,有镇,有城。
马车驶入第一道城门之后,是一个小小的边境市集。然后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郊原。再然后慢慢繁华起来,最后到达的是这个大城的中央,城中之城,城中之京。
碧云城中的碧云城。
繁忙的人流,警惕的城卫。沈玉刃将一张名帖递给身旁的教习,教习再递给车夫,车夫去向卫兵报关通行。
卫兵示意马车在城侧稍候。
少待,一名官员急急过来,抱拳施礼,向车夫说了什么。
马车转了个方向,朝南面驶去。
不远处,另一个不常动用的侧门早已大敞。神仙洞府的华丽马车缓缓驰入。
那条路上早已经做好准备,行人一色全无,只有两侧两列威武的甲兵如雕像一般凝立。满地都是闪闪动人的金色方砖,方砖中央铺着长长的大红地幔。
前方是一座汉白玉雕成的小桥。过了桥,就是碧云城的皇城禁苑——“云宫”的范围所在。
马车停在了小桥前面。
古朴凝重,而又高亢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而来。
沈玉刃轻轻拍了一下神情呆滞的楚云。“下车了。云一枝来了。”
楚云一惊,才转过神来。
沈玉刃见她反应迟钝,无奈只得吩咐风无际、余若何两位教习扶助于她,自己当先跳下了马车。
她缓缓走上小桥,停在了桥拱的最高处,凌风而立。
前方,一众衣着如神如仙,峨冠博带,古意盎然的官员宫娥鱼贯而来。
最前是吹奏雅乐的两班小童。之后则是文武两班官员。再后数十名美貌宫女持着辇扇宫仪,簇拥着一名女子缓缓走来。那女子体态十分丰润,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盘着繁复的高髻,穿着复古式样的低胸长衣,裙裾拖出数尺,由两个垂髫小童托在手中。她怀中似乎抱着个似猫非猫的圆圆宠物,眉目之间甚是慵懒,虽不算是什么绝顶美人,却也在不经意间透出华贵之气。
两侧甲兵训练有素地依次跪倒,“参见城主”之声喊得震天彻底。
沈玉刃有点百无聊赖之感。
夸张,真是夸张。
云一枝还真以为自己在做女皇不成?
一个眉清目秀,衣着华丽的小男孩越众而出。“来者何人?因何不参拜本城城主?”
沈玉刃又好气又好笑。“你又是何人?”
“我乃碧云城大宰相云勇是也!”
“哦。”沈玉刃有心逗他。“你就是那个被云一枝干净利落地除掉的那个世子云一绦的儿子?没被斩草除根,还被许了一个宰相的虚衔?”
“你你你——我父王是得了急病而死,不许你污蔑我姑姑!”
“父王?……”沈玉刃朝天翻了翻白眼,觉得完全没办法和这群过家家过得不亦乐乎的人们沟通。“云一枝,你玩够了没有?!”
“呵呵呵呵……”云一枝娇笑着迈前几步。“云勇,”她低头对小男孩说话,“你连这位也不认识,这位可是碧云城的皇亲国戚呢,是本城主的小姑啊!还不快给沈阿姨见个礼?”
沈玉刃长剑出鞘。
“云一枝,闭上你的嘴。谁是你的小姑?!”
“小刃啊,想当年我们夫妇二人为了接上你的舌头,费了多少功夫心血哦……你叫我一声嫂子,也不为过吧?”
“住口,不许叫我小刃!!”沈玉刃一道剑气直击向云一枝的脚下。
云一枝动也不动,身侧自有武将出来化解。
“好凶悍的家姑!”云一枝咯咯笑道。“幸好外子肯入赘本城,不然我要是嫁到神仙洞府,一定会受苦呢。”
“云一枝,你不要脸就算了,别扯上我二哥。”沈玉刃冷笑。“他要是明媒正娶昭告天下同你成婚,我便叫你一声嫂子也不是不成。只是这么多年你们两个没名没份的,你以为我哥对你有几分认真?”
“名分这种东西,”云一枝一点也不恼,笑得如花枝灿烂。“哪里比得上及时享乐重要?好啦好啦,不玩啦。我说沈洞主,不管你认不认这份香火缘,我总也排出了碧云城的至高大礼迎你,你对我也客气一点嘛,月关的面前,还要一起讲话的是不是?”
沈玉刃冷冷转过头去。
“我们入内宫饮茶聊天吧。”云一枝笑嘻嘻地招呼。
云宫之豪华舒适之处,比起真正的皇城禁宫,亦丝毫不逊。
云一枝的寝宫门前摆放着两盆开得正好的大丽花。花是岭南最最普通的花,却娇艳明丽,和云一枝本人相得益彰。不过,若有识货的行家便知道,那两个花盆实是秦前古物,上面刻满书同文之前百越之地自己创设的文字,本已是世间难求的古董文物,云一枝竟然集齐一对,还施施然用来种植普通的花木。这份气魄,纵使同样出自富豪榜三甲世家的神仙洞府的沈玉刃,也不免为之咋舌。
其他摆设用品,亦是真正的富豪作派。随随便便,十分低调,一个茶杯就足以抵上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劳苦所得。
“你倒真会享受。”沈玉刃、楚云等人被引进宽大的坐榻之内。面前的小几上,一高一矮两个水壶相映成趣。宜兴陶壶简单古朴,似是手工新制,其中是上好的乌龙红茶,香味四溢。琉璃高颈壶似是波斯之物,盛着色泽鲜如玫瑰的葡萄美酒。冷热茶水,任君品尝,若是还不满足,一盘盘剥好的妃子笑诱人地呈现在面前,雪白的果肉似少女雪白的**一般,邀人品评。
“过奖过奖。蜷居城内,不过如南柯郡守一般。玩玩闹闹,真正要应对江湖,还不是得劲装伏草,黄尘染眉?”云一枝懒懒地倚在锦垫上。
沈玉刃不与她客气,拈来一枚荔枝放入口中。多汁的鲜甜滋味,任是谁人也不会讨厌。
“这位姑娘似乎满腹心事?”云一枝好奇地打量楚云。“不尝尝冰过的葡萄酒么?有什么忧愁苦恼,瞬息全消。”
楚云木然摇头。
沈玉刃看看楚云,欲言又止。“……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有事要见二哥,你尽快替我安排吧。”
“这个恐怕有些困难。”云一枝颇为真诚。“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告诉我吗?”
“哼,等我见过二哥,你再去问他不就好了。你们不是十分恩爱么?”
“恩爱是恩爱的。”云一枝答得甜甜腻腻,如二八少女一般。“只可惜现在连我也见不着他。他在闭关,不知什么时候才出来。”
“我听过你许多故事。”连小开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是么。”
“不过,楚云未及告诉我后来的事情。你当年究竟遇到了什么?在神霄山上究竟起了什么变故?”
“看来你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我不是喜欢听故事,而是对你感兴趣。”
“你为何对我感兴趣?”
“你先讲完故事,我就告诉你我为何对你感兴趣。”
“呵呵。”对面的石头上传过来一声轻笑。
如玉石相击,十分好听。
“这个故事并不长,亦不复杂。”莫易道。
有一个杀手,同另一个杀手,是一对好朋友,是彼此相互信任的兄弟。
他们的江湖途中,出现了一个女人。
一个热爱男人的女人。
她是第一个杀手的情人,却忽然迷恋上了第二个杀手。
两个杀手经历了一系列的血腥杀人被杀,追踪逃亡之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山头。
迎接他们的,竟然就是那个女人。
她浅笑盈盈地站在山门之内。
“云一枝?为何是你?”
“不止我,还有……红丸。”
红丸是一具尸体。
一具身上有着青磷剑致命伤口的尸体。
一具被青磷剑所杀的女人尸体。
“杀红丸。对云一枝始乱终弃。同白春生下私生子连小开。逼杀白春。同沈玉刃私自订婚。与滴血结仇。执行任务不力。”
这是当年莫易被指控的七条罪名。
云一枝是主要证人。另有监察护法乔淑成为旁证。证物则是红丸铁一样的尸身。
莫易一项都不认。
他随便扯谎——红丸是自己撞剑自杀。云一枝是个婊子。白春是自愿自裁。没同任何人订婚。事实与胡说齐飞,狡辩同冤枉一色。
他不认,神霄派也无可奈何——除了找沈月关取证。
沈月关若说,莫易没有做过这些,那么,红丸就是撞剑的,云一枝就是个婊子,白春等等,死无对证,一切等于没发生。
这本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情。
以沈月关和莫易的情谊,他怎么可能作出第二种证词?
事实是,沈月关作出了第二种证词。
他说,他不知道。
他选择沉默。
云一枝便骄狂起来,步步进逼。
在后来的传说中,人们推测,云一枝用了一些东西来威胁沈月关,要沈月关沉默。
那些东西是,比如,沈月关对某个婢女的残忍,或者,船上的一些风流韵事。
而沈月关亦受到另一些东西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