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勤送剑莫送血
天光过处百星沉
子时一刻,花缤纷的尸体被抛出天霄阁四层。
叶雅致在小楼下接到她的尸体……的碎块。
她是被剑气功海生生绞碎。
头脑中,她依稀可以理解这场盛宴;然而肢体上,她承受不住。
所以她死了。
死前,她见到,数十年来,端坐宫中的清微公主、神霄娘娘,第一次弯背弓立,长臂猿猱,指甲发出盈盈闪光,脸容如一个女罗刹般,全力防守。
她下意识地尽忠守道,伸手预备偷袭浑身散出浓淡不均匀的黑色雾气的莫沈二人时候,忽然被绞肉一样地绞进了一个旋涡。
清微没有朝她看一眼。
因为她已经没有空暇。
五色之于五行,水为黑。
黑色的水,漫天都是。
她在大浪里。
轰然一声,清微的发髻散了下来,长袍粉碎。
然而,她鬓发之间的金凤金钗,却有如利刃般,呼啸着向着那海面刺没。
不是向着莫沈二人,而是向着那满房间的水。
水系的仙脉。
清微厉喝了一个“破”!
黑水滔天卷起,忽然褪去。
那并不是现实中的水,却绝非虚幻。
它来时不会潮湿衣裳,去时难以留下痕迹。它唯一的存在,便是杀戮。
用水的力量去杀戮。
清微的身上只留下白色内裳。
现在莫易明白她为何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
因为,她的面孔仍然光滑,她的身体却已有少少发福。微微隆起的小腹和下垂的**,即使是最精致的绸缎腰带也挡不住。
挡不住,岁月无痕。
这一刻的清微却并未被自己的身材所扰。
因为这一刻,她已经进入一个武者应该有的境界。
她是一个神。
女武神。
平心凝气,却充满兴奋。对交手的兴奋。对代替天执行生死判决的兴奋。若没有这种兴奋,她又如何能够在武学上如此惊艳?
惊艳到,她一出手,便是一派金光闪耀。
如日。
中天。
水褪去,日中天的时候,沈月关正担正主攻的位置。
光芒闪耀,他唯一来得及做的便是退。
以及,闭上眼目。
却已经来不及。
一片黑暗。
眼帘所隔阻出来的,不该是这样实沉的黑暗。
再睁眼,仍是黑暗。浓得叫人窒息的黑暗。
莫易顶上来。
沈月关伸手擦去口边的一点血迹,脊骨在微微颤抖。
“莫易,我看不见了。”声音传入莫易耳边。
莫易亦是一震。
却毫不退缩。
此时,退,等同于死。
清微翻手为爪,刺入他的皮肉里。
皮肉刹那传来焦掉的味道。
怨剑却得手。
不存在的剑体,扫过清微的眉心。
清微一窒。
任是谁,也会一窒。
人谁无怨?
清微忽然想起那年城门外的花。
那人将她头上金色丝绦轻轻摘下来,指尾扫到她的面庞。
那人将丝绦绑于花上,然后拥她上马——“三个月之后我们再来,花便开了。”
那花,后来,开得满山遍野地泛滥。
他们去找那金色丝绦。阳光下,细细的丝绦晃了她的眼,一抬头,看见他比阳光还暖的笑颜。
罢了吧。那时候,任谁能不沦陷?
三个月的草莽雪原。
一生的怨。
她痴了一刹那。
一刹那间,莫易另一只手中已经悄无声息地弹出短短的利刃。
牙匕!
谁也不会提防莫易的近身攻击。
因为会有牙匕近距离割断你喉咙的不是莫易,而是沈月关。
此刻,牙匕却偏偏从莫易手中递出。
直取清微之喉。
沈月关在黑暗中听得一丝朝阳。
一丝恐怖的夺命朝阳。
“小心——”他猛喝,同时扑出。
莫易以为得手的那刻,沈月关的口已张开。
他来不及听到那“小心”二字。
却明白了沈月关的意思。
他只要听半个字,便能明白沈月关要表达的全部。
多年以前,便已经有这个习惯。
他以他能够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平闪。
同时以他能够抵御的最大的能力,全力护住心胸。
清微的一分神是诱饵。
强大的反扑力量就好比要将全天下都烤干的十个太阳。
十个太阳同时绽放光芒。
莫易与沈月关分受了这一击。
鲜血喷到了小楼的天顶。
是莫易与沈月关的血。
海潮与太阳似乎都倦怠了,一下子沉静下去。
小楼平静下来,只有窗外游离的风偶尔怯怯地探头。
清微公主呢?
她站在月光里。
右手按住左颈。
一丝血从指缝溢出来。
牙匕的刃口翻卷,甚至被烧熔。
先前的时刻,清微的身体,不但如日般亮,甚至如天火般滚烫,将精炼的匕首熔炼了一片。
却还是被牙匕所伤。
莫易沈月关分别距坐左右,胸口嘴角都是血迹。
沈月关目不能视。
而清微,被伤了颈侧。
这一局,谁胜谁负?
“好一招‘如日’。”莫易喘着气,终于开口,打破了死一样的沉默。
“你们会的,都是我教的。”清微缓缓地坐下来。“剑术,刀法,幻术,法武,都是我教的。武林中绝没有人能胜过你们,因你们是我教出来的。也只有你们能有本事去练成十八圣道,还能练成。旁人要练,如雷惠,已经从先皇处骗得功谱,却还是走火入魔。刀剑神君能够傲啸武林,只因为他是废太子的后代。现今的武林中,已经再没有人能阻拦你们,就算有,今日仙刀也死在此处了。仙刀的功夫,仍是我给的。除了我以外,全武林,整个天下,都是你们脚下的尘土。却为什么,偏偏要向我挑战?为何不去享受我给你们的无上荣光?去征宰这个世界?为何那么傻?”
她一口气说下来,静得如天光水月,毫无气息窒碍。
对比先前莫易的喘息,高下立现。
难道她只是被伤了皮肤而已?
难道付出了如此的代价,却仍是萤火之光,不能争辉?
“呵呵呵呵。”沈月关忽然笑起来,虽然笑声有点发紧,却仍是不羁。
此时他为何笑?
“你笑什么?”清微仍是好言好语地询问。
“我笑你终于也有怕了的一日。”
“怕?”
“你若不怕,何必罗嗦那么多?说那么多话,只是因为你与我们一样,也需要调息的时间而已。你越是用平静的口气来讲话,就越是说明你已受伤沉重。”
“笑话!”清微的声音忽然扭曲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如日’已经灼伤了你的眼睛,治不好的,你已经是一个瞎子。我为何要同一个瞎子多废话?我现在便杀了你,给你瞧瞧。”
其实这话不通。
因为被杀死的人,又岂能瞧?
何况他已经瞎了,本不能睁眼瞧任何东西。
清微却不管。
事实上,在杀人的时候,话语中有再多逻辑错误,也十分值得原谅。
因为话说了可以收回,可以更改;出去的招式却有如覆水难受。
清微手中幻出一把长剑,凌厉地刺向沈月关胸口!
她果然是怕了。
如果不怕,她为何竟然选择了虽然凌厉,却了无声息的刺法?
沈月关已经看不见。
看不见她的手,也看不见那幽蓝暗紫的光剑。
莫易却看得到。
莫易还未死,也不似伤重到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他本来应该出手,替沈月关应付这一剑。
他却没有。
好似一切事情与自己无关一样,他静静地坐在一边。
难道他冷血至此?
沈月关果然没有提防,没有抵挡也没有闪避。
他只知道清微必然会动手杀他,却连剑也看不到。
避,又向何处避?
光剑就要刺入沈月关身体的一刹那,却片片碎裂。
光碎了,还剩什么?
虚空。
那把剑在沈月关的身体上面,抵着他的衣服,碎成了虚空。
清微大惊。
“你以为你未被怨剑所伤么?”
莫易的语声如玉石风铃,从侧面响起。
清微却听不到。
她在找。
找一样金色的东西。
“莫大哥,那丝绦呢?我的丝绦呢?”
三个月前系在幼弱的花茎上的丝绦,却被淹没在一大片灿烂的花海之中。
“莫大哥,你说的,有丝绦的那一朵,便是我的。你便把她送与我……可是,丝绦呢?”
丝绦呢?
在哪朵花的身下?在哪朵花的梦里?
她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几千几万朵花。
她的丝绦呢?
丝绦呢?
她找不到。
找不到一朵是她的花。
这万紫千红,满园翡翠,却没有一片属于她的花瓣。
她找了又找。
这世上的花,怎么就那么令人讨厌呢?
一出手。
万千胭脂成为香坟。
她毁了成片花海。
她找不到她的丝绦。找不到属于她的那朵。
于是她毁了那片花海。
一回头,却看到那人惊讶地张着嘴,一脸地不可思议。
那是一种看怪物的眼神。
哪有女孩子找不见一根丝绦,便毁灭成片春光的?
哪有这么刁蛮,这么无情,这么不讲理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也会有男人爱吗?
再高贵,再聪明,再优秀,再出众也好,却不够美丽,不够温柔。这样的女子,会有男人喜爱么?
怕是不会吧。
男人爱的,应该是如胡海棠那样坚忍贤惠,忠贞纯良的女子吧。
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清微半是癫狂半是迷乱地坐在那里。
她茫茫然间,已经记不得到底哪一个情景才是当年真实发生的一幕。
她到底是找着了丝绦,抬起头朝他一笑呢,还是真的毁了整片花海?
哪一个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