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笼罩住整个济南府。
吴铁汉手上拿着一卷明黄色诏书,虽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身上散发出的冷厉煞气却令得堂中众人皆都噤若寒蝉。
冯彦咳嗽一声,终于大胆开口问道,“吴大人,宫中八百里急诏,究竟为了何事?”
吴铁汉身上的凛冽之气陡然一收,若无其事地答道,“没什么,召我立刻回京。”
冯彦皱眉,“可是出了什么大案?”
“不是。”吴铁汉站起身来,轻描淡写地将诏书收了起来。“言词中多有责备之意,想是有人弹劾本官。”他瞟一眼冯彦,见后者的脸上一副惊奇的表情。
事实上,诏书中所写的已不是责备之意而已,黄绢黑字,写明两日之内若不能面圣,便叫他提头来见。
刹那间吴铁汉的胸中已经作出了一连串的推测与判断。
第一反应是冯彦,然而转而细想,似乎冯彦还未够如此水准。
那么,究竟是何人,何事?
虽然没有证据,吴铁汉的直觉却指向了押在情教监牢之中的连小开。
“两日……”
“大人,是否立即备马启程?”
“不忙,我先去次情教。”
十余日来,吴铁汉每日探望连小开一次,以重手法反复加重他的伤势;手下铁骑暗布情教四围,几乎无视于情教自身的防卫力量。
“什么,吴兄有急事要回京?”
“不错。廖兄是否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理连小开此獠?”
“这个么,情教自有打算,就不劳吴兄费心了。”廖星微皮笑肉不笑地说出郁方仪早就调教好的说话。
吴铁汉未想到他如此生硬,浓眉一皱,却不得不压抑下怒气。“连小开既然已经交给贵教,自然与吴某无干。只望廖教主好好看守,莫被此人逃出生天,再想擒他,恐怕难比登天。”
“这个小弟省得。”
吴铁汉欲言又止。“……平无奇是朝廷钦犯,本官顺路押解回京,廖兄可有意见?”
“这个……”此事郁方仪没有教导,廖星微想了一想,觉得无理由置喙,只好答应。“自然没问题。”
惟今之计,只有将连小开的好兄弟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了。
吴铁汉也曾想过将连小开一路带走;只是,若无“水龙吟”的禁止,再加上路途不定,他实在是没有把握。
事情越来越不对。
似乎有不止一个力量,在阻止着连小开走向陨落。
然而究竟是什么?
吴铁汉顾不得细想。自身的危机近在眉睫。
他将手下铁骑分为了三组。
一路留在此地,看紧情教与连小开的动向。一路随他上京,顺路押解平无奇。第三路则秘密派出,去查探此番急召背后的隐情。
一分为三,吴铁汉顿觉捉襟见肘,心中不安之感逐渐加强。
两日的时间刚好够快马奔驰而已,吴铁汉已经等不及留到夜晚同郁方仪私会之时话别,又苦于白日无法同伊人见面,只得匆匆留了一张字条,约定不久再会。
青布铁骨的马车,粼粼萧萧地划破了夕阳,漏夜赶路而去。
“小别情无限,再聚会有时。花丛频回顾,星汉若相知。”
郁方仪浏读吴铁汉的字纸,纤指抚摸笺上清隽的字体。“君系才子,可惜妾非佳人。吴公啊吴公,你此去恐怕要遭些苦头了。一摊浑水,常人避之不及,你又何必趟来?我若是如你般身在高处,定会选择安逸一生,绝不轻涉江湖。”
“夫人错了。”廖星微立在她身后。“愚夫虽然没什么见解,却也听过昔年古大侠的明言,所谓‘有人之处便有恩怨,有恩怨之处便是江湖’。既然如此,又有谁能豁免?谁能袖手?”
“谁能豁免?谁能袖手?”郁方仪轻吟,却忽然翻翻白眼,“你问我,我怎么知晓。”
廖星微唰地红了脸,小声道,“夫人,这是反问……”
郁方仪伸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我不知道你是反问么?你没事反问作什么?”
廖星微大窘。“夫人……”
“卖弄什么?就你那点心思,装什么深沉。还不过来,给我捏肩膀。”
廖星微大喜。“夫人,只要能天天给你捏肩膀,管他什么恩怨,什么深沉,我捏得一刻,便得了一刻袖手,一刻豁免,人间于我,便是仙境!”
“你今儿吃错药啦?”郁方仪咯咯笑起来。“说话如此掉文,还不如省点力气,回房里再用。”
“得令!”廖星微将郁方仪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妻子陪贵客数日,他也便数日不曾沾得她的身子。他凑在郁方仪耳边说道,“夫人,积了十数日的,今儿都给你……”
引来郁方仪一阵娇笑。
寂寞良宵,别人夫妻在相濡以沫,吴铁汉却在凄风苦雨中策马前行。
雨湿了路途,两日之期恐怕要耽误。
想想怀中的黄绢,不得已之下要随从押着平无奇随后,自己快马亲策奔驰。
凉雨打在肩上,吴铁汉并未觉得冷,只是在思考。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自己的预感如此糟糕?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郁方仪如鬼魅般滑入监牢。
连小开陡然张开眼睛。
“此时此刻,为何来的是你?”连小开的精神颇为强壮。
郁方仪笑。“清晨之前,本来日日来的是吴铁汉,赐你一掌,令你伤势永难痊愈,是么?”
连小开眯起眼睛。“那便如何?”
“我不如何,我只想告诉你,吴铁汉走了。”
“走了?那么,昨夜平无奇遭人带走,也是随他离开?”
“不错。”
“何时回来?”
“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你在暗示什么?”
郁方仪一阵笑,花枝乱颤。“我能暗示什么呢?”
连小开深深看她一眼,闭上眼睛。
他开始为自己疗伤。
你快些治疗好你自己。
莫辜负了袁圆的牺牲。
我也想要看看你,能不能在天意的挫折下,救你自己。
因为我和袁圆的心,其实是一样的。同归,但却殊途。
郁方仪这样想。
一个人能有多少面?
郁方仪也不知道,在吴铁汉面前的狂野剔透,在廖星微面前的娇蛮自得,在袁圆面前的睚眦必报,和在连小开面前的深沉任性,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只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命运的脚步应运而生。
遮天蔽日。
整整两日一夜的奔驰消耗了吴铁汉不少体力。
京郊,雨云渐被抛在身后,身上的锦袍湿透而复干。
忽然他猛地勒马。
一种重重的敲击声叩在他的心门。
他下意识地调转马头。
远处疾疾奔来一匹染血的马。
马奔至近处,颓然而倒。
青衫骑士跪倒在地。“大人!——”
吴铁汉咬牙。
他隐约感受到了将要得到的报告。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想听。
“大人,人犯被劫走了!”
却不得不听。“被谁?”明知故问。
“连小开!”
两日一夜,就那么快?
水龙吟,以及自己的布下的眼线,真的困不住他?
困兽出笼。
“他可伤了你们?”吴铁汉控马,问。
“只伤马而未伤人,看他样子,似乎伤势未愈,只是凭着一股精猛之气支持。”
“一群废物!”吴铁汉忍不住破口而骂。
“属下失职!属下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吴铁汉心中长叹,却按压下来,不形于色。“暂且寄下责罚。你们立刻去那处,将人质擒下,收到秘府之中。记住莫要张扬,一切等我号令行事。”
“是!”
那处是何处?
人质是何人?
秘府又是何地?
属下未问,想是了然于心。
原来吴铁汉还有底牌?
——他纵然有千张底牌,也分身乏术。城门关闭之前,他必须入城,进宫,面圣。
袁圆已经等到了第十五日。
第十五日上,李显臣出现了。
“可是王爷回来了?”她谨慎地问。
李显臣瞟一眼她的下体。白绸隐约遮挡住她的粉嫩稀疏。
“你可以走了。”太监的特有声线怪异。
袁圆咬住下唇。“现在?”
“现在。你还想在这里白吃白住一辈子么?”他语气颇为恼怒。
袁圆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慢腾腾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然后套上那条绘着青色凤凰的裙。
走路已经不疼。她着袜,穿鞋。
偷偷看李显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