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漠升准高二的那年寒假,省教育厅关于高考选科组合的文件下来了。
文件详尽全面,改革措施沉稳有力,最大的变化体现在其明确指出,选科组合历史和物理二选其一,以此划分考生为物理类和历史类考试方向,剩下两门四选二,自由组合。
此文件凭一己之力推翻无数旁门左道和此前的无端猜测,预测有误的学校和教学机构纷纷调整航向从头来过,预测正确的机构借机宣传,一副“听我的准没错”商业思维。
爸爸在电话里直叹息,我数到第四声他还没开口说话,忍不住了。
“你有事没挂了。”
“唉,你这娃子,我是担心你知不知道,那个选科组合你到底想好没”
“没说二选一前还没想好,不过现在我心里有数了。”
爸爸沉默几秒,兀自说:“娃子,你说得对,就该选物理,这以后是大方向,好学校招的人也多……”
“我可没说选物理,我选历生化。”
“!娃子,你别着急,慢慢来,你听我给你分析,我仔细看了,选物理你的优势很明显……”
“!先别来你的宏观大局论,咱就拿上一次考试来说,物理30历史71,这种情况二选一你说我选哪个上上次,物理26历史62,上上上次,物理35历史66……”
用冰冷的数据说话,我终于在这一次父女扯皮中微占上风。
爸爸在电话那头被触目惊心的二位数接连轰炸,我冷漠地报着数字,这场面甚是奇怪,父亲那头长时的沉默又是有点心酸。
他最后挂断电话前只说了这么一句:“哎,你个糟心孩子!”
我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其实代表:“随你去吧”。
我在学校下发的选科组合申请上用碳素黑笔在“历生化组合”那一栏重重地打了一个“√”。
课桌椅排成条列平铺在教室里足有五六十张,教室后墙有一面储物柜,分成大小一致的灰格给同学存放物品。
同学很多都在忙各自的事情,整理书籍,擦拭椅凳,虽说今后将是共同奔赴历生化高考考场的三年同窗,但此时大家面面陌生,人际间的沟通和往来正如轮牧后的草原,亟待生出新的精彩。
人群里总不缺入学就展示社交天才本领的人物,高二的分班也一样,那高个子男孩顶着一头容易被教导主任揪着批评的卷发,正和他身旁两个几分钟前请他帮忙搬书给他递过纸巾的女孩谈笑风生。
他三的谈话可谓是有耳皆听,在由于不熟而各自忙碌引起嘈杂的教室显得有些许特别。
“你再拿一张纸吧,你脸上有汗。”
“对啊,你再拿一张吧。”
巴拉巴拉巴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逸。”
“哦,我认识你,你上了年级榜……巴拉巴拉巴拉……”
“你上了年级榜!”我怪模怪样地小声学了一句,却不想被旁边身穿篮球运动服的男生听见,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便深知我的行为有多么的不合时宜,怎么就被听见了呢,烦!
我承认,刚刚开学,就算是不乐意搭理人只愿自己玩的怪才我本人,也属实是有点过于兴奋了。
这不,那三个人在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咱们的班是66班,66,那不代表66大顺嘛,这数字好吉利!”
我没忍住来了一句:“那是,补啥缺啥。”
补运气就代表没运气呗,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声音不大,但足以那篮球服男生再次听到了,他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引发了前排两个女生疑惑侧目。
他扭头对我说,“你真损。”
天光从玻璃上照射下来,他黑棕的头发反光一片,瞳孔清明宁静,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极了电视剧里坏孩子的笑。
还没有人这么不熟就和我这么讲话,我随口一句:“谢谢夸奖。”
篮球服男生又开口:“我叫何宥,是你因为我来晚了有幸分配到的同桌,你名字呢,本子拿来我看看。”
我:“别乱翻我本子!我管你叫什么,什么有没有的。”
再次扭头看去却发现林漠站在窗边,他手点了点我正朝着何宥试图开口。
我腾的站起从教室后门走出,行到他身边,耳尖有点微烫。
“你来了。”
“嗯,”他点了下头,微微侧了侧身,“不是说好的,带我去见廖老师。”
“哦,对,对对,廖老师,我带你去办公室,这边。”
一路上,少年的唇角微勾,不知道在为什么事而高兴。
“……你笑啥”
“我”少年的脸庞闪过惊讶,“我没笑。”
再说你这向日葵般的表情如沐春风的样子不是笑和心情好我就锤爆你的头!
“……分班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都挺好。”
“美女多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懵。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说这些干嘛!
“其实,就是我在想,你看起来心情很好,我就猜新的班级你很喜欢……”
林漠爽朗的笑了几声,看向我说话时,他脸上的笑意更甚:“69班,物生化,全理科,整个班54个同学,放眼望去全是男生,可能有几个女生,你别多想。”
临至办公室,他又补充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到咱俩一个选了历史一个选了物理,副组合还都是生化,觉得很有意思。”
他抬脚进去,我跟在他身后默默思索,哪里有意思我怎么没看出来哪里有意思
每年带学生参加生物竞赛的廖老师查了林漠这几次月考的生物成绩,对林漠也很感兴趣,他欢迎林漠参加竞赛的培训,顺道也谢谢我带来像林漠这样有潜力的学生。
林漠下周三就要进竞赛培训班了,和我分别前他问我要准备什么,我从竞赛书上划了几十页的考点给他。
他看起来信心十足,踌躇满志,说自己一定能通过培训,到时候还要和我一起参加生物竞赛。
变故却在这时候发生了。
周三下午的自习课,我照例离开教室去北楼三层的走班教室,廖老师每周三在那里讲解竞赛题。
林逸走在我身后,他揣着一本和我一样的生物竞赛书亦步亦趋,参加半学期培训,我才知道这个在我班又当体育课课代表又当班级第一的斯文男生是一直和我一起上培训的同学。
他好似对我上培训课见怪不怪,我扭过头不想看他,有些人和事在我脑里如过眼云烟,不值得在意。
到了班上却发现林漠没来。
“袁茵。”
那总坐在第一排的大块头男生喊了我的名字,我疑惑地放弃企图询问廖老师的目光,不解地转过身来面向他。
“林漠和我同班,他昨天就走了,我看到你问就告诉你一声,况且你们俩还认识,他家好像出事了。”
林漠家里出事了
我的脑中不禁闪过很多可能,是小时候患过疾病到现在都有点呆的普云叔,或是那个小卖部的生意,更或是前几日下大雨田里涨水冲垮的庄稼
不,应该不会有事,林漠家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可是在我迟钝的脑海里,总有千千万万的细思要命的点在提醒我,像林漠这样普通又有点特殊的家庭,某天出了什么事都是意料之外的情有可原。
我飞奔着出了教室,已经听不见身后廖老师唤我不及。
自习课还没下课,北楼一层的电话机空无一人。
我插卡拨号,动作一气呵成,电话一接通,还没等电话那头吱声,我先发制人:“奶奶,林漠回家了没有”
接电话的却不是奶奶,我听见了家中座机传来父亲那沧桑熟悉的声音:“茵茵,你回来一趟吧,江鹤出事了。”
江鹤是林漠的母亲,普云叔痴傻半辈子都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妻子和贵人,是唯一能撑起林漠过正常生活的希望。
她倒了,这个家就从温饱的小巢剥离出来,摇摇欲坠还没有坍塌的全凭林漠还在原地撑着,他的背后挨着普云叔,半生劳作,不知人情世故的普云叔。
普云叔坐在自己那张最常坐最喜欢的小凳上,手握着豆荚,箩筐里满满当当都是豆荚,这些是他清晨去收好的。
别人一到他家来,就喊他去收豆荚,他不懂,但他觉得人家说得对,豆荚在地里都熟了,就得收。
不是他收,就是他媳妇儿收,既然自己有手有脚,能把它收好放在媳妇面前,他就不会要媳妇收,他也想让媳妇每天操持劳作的双手休息一会。
但是刚刚一个人却跑过来说,江鹤死了,请节哀。
普云叔不明白节哀是什么,但听得懂死,又不明白他媳妇的名字为什么会和死联系在一起。
他跑过去问儿子,未及开口,儿子的暴怒声却吼的普云叔浑身一抖。
“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没有妈妈了……”
不知是因为林漠的表情还是话语,普云叔吓得浑身一激,我赶忙上前扶住他,怕他就地倒下,江婶的意外去世让每个人的痛苦,可是林漠的暴怒不应该化为刀刃切割在他可以永远不知道事实的老父亲身上,我厉声喝止,用高出平常的音调冲着林漠说:“你别这样!你冷静点!”
林漠浑身上下一套校服,裤脚处溅泥,袖口和领口湿漉一片,我知道,他正在经历失去至亲的心死和疯狂。
他很疲惫,微抬的眸光瞄向我,眼睛里却是我读不出的神情和足以刺痛我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