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转身就跑，速度快得楚玺都抓不住她。</p>
雨还在不停的下着，他听见她惊慌而抗拒的声音遥遥传过来。</p>
“我不要听，我要睡觉，我要睡觉”</p>
她飞快的跑回自己的房间，连孙嬷嬷都不理，裹着湿透的衣服就爬上床，将自己卷进了被褥里。</p>
被褥极厚，似乎还带着早晨起床时留下的淡淡余温。她将自己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门外好像永远也不会停的大雨，身体抖得厉害。</p>
母亲抛弃了她，离开了她，父亲也让她觉得陌生。</p>
父亲要和她说的话，她大约能猜出来。</p>
无非就是母亲已经走了，不再是侯府的人了，汝阳侯夫人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父亲想和她说，看她觉得哪一个姨娘比较好，能够坐得住侯夫人的位置。</p>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p>
她知道母亲已经和父亲没什么关系了，她知道父亲绝对不可能会让侯夫人的位置空上太久。</p>
她知道父亲最中意的其实就是二姨娘，毕竟这个姨娘实在是太得父亲宠爱，母亲离开侯府之前，父亲每个月几乎有着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要歇在二姨娘的院子里，她记得很清楚，在母亲跟父亲商讨事情之前，除了例行的每月初一和十五，父亲已经有着整整三个月，没来她和母亲的院子里了。</p>
所以，母亲提出要离开，只是商讨了那么一夜而已，父亲就欣然同意了。</p>
父亲已经不爱母亲了。</p>
同样的，也不爱她了。</p>
父亲只将她当做了侯府的嫡长女，认同着她是府中唯一嫡系的身份，才会想要和她说话，问一问她对侯夫人位置的意见。</p>
楚云裳想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将自己卷进被褥里，仿佛这样就能让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p>
视线还是模糊的，却是她开始发烧了，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对孙嬷嬷视而不见。</p>
接着，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是蜷在床上，不吃不喝，不晕不睡，湿衣服也没换。</p>
直到第二天早晨，楚玺下朝回来后，有丫鬟经过门前，说着什么。</p>
“啧，这天变得可真快啊，夫人才跟侯爷和离，二姨娘就已经上位了。”</p>
上位。</p>
楚云裳瞬间软倒。</p>
见小姐终于有反应，孙嬷嬷忙不迭的就去找楚天澈。</p>
赵氏从二姨娘一跃而上成为了正室夫人，楚天澈自然也就从庶子的身份，变成了嫡子。孙嬷嬷听闻了昨日的事，拿捏不清楚三少爷对小姐的态度，只得卑微而祈求的，希望楚天澈能去看看小姐。</p>
因为侯府里，真正对小姐好的，只有三少爷了。</p>
而楚天澈果然不负孙嬷嬷所望，立即就来了。见楚云裳烧得额头滚烫，身上竟还穿着昨日的湿衣服，楚天澈快速的吩咐，让人立即去请大夫来，顺带把楚云裳身上的棉被和湿衣服全扒了，让孙嬷嬷给她擦一擦身子，重新找棉被来给她盖。</p>
楚云裳这一烧，烧了足足三天才勉强退烧。</p>
她昏昏沉沉的醒过来，睁眼看着床顶，模模糊糊的想起之前自己还在昏睡的时候，从赵氏那边过来的丫鬟所说的话。</p>
“夫人说了，等七小姐病好了，身子爽快了，得去听风小筑请个安，免得被府外的人说七小姐不尊主母，坏了闺名可好。”</p>
主母啊。</p>
她眼底变得深沉，这么快就以主母自居了。</p>
果然阁老老师说得不错，妾就是妾，永远不及正室的心胸。</p>
分明还是在病着的，楚云裳却是不顾孙嬷嬷的劝解，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就往听风小筑去。</p>
那时还是傍晚，她去了听风小筑，楚玺也在，其他姨娘也在，兄长妹妹们也都在。</p>
所有人都以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看她脸上犹自带着发烧时的潮红，嘴唇却苍白的朝楚玺和赵氏请安。</p>
“云裳给父亲、姨娘请安。”</p>
赵氏面色瞬间变得难看了，楚玺也是微微的沉了脸。</p>
楚玺微微垂眸，居高临下的看她：“云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p>
她平静的低头：“我知道。”</p>
“那你还不认错”</p>
“我没有错。”</p>
楚玺勾了勾唇，却是没有半点笑意：“现在姨娘是你的母亲，你不能再喊姨娘了。”</p>
楚云裳也是勾了勾唇，同样毫无笑意：“可是父亲，母亲她在太师府，不在这里。”</p>
这是不承认赵氏的身份了。</p>
楚玺这回没说话。</p>
赵氏瞥见楚玺分明是不想接口的样子，她立即就训斥道：“荒唐我是你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看来莫青凉根本没有教好你，等会儿回去给我把家规抄上二十遍交过来，敢写错一个字，就罚你今夜不能吃东西”</p>
楚云裳听着，面色不变，平静得跟死水一样，泛着淡淡的凉。</p>
二十遍家规啊。</p>
抄一遍就要两刻钟的时间，二十遍，就是两个半时辰的时间。</p>
现在天已经要黑了，她还在发烧，别说两个半时辰了，就算是四个时辰，怕是也抄不完的。</p>
就算赵氏不说，她今夜也的确是没时间吃东西的。</p>
她没说话，转身就走。</p>
赵氏喝道：“你去哪”</p>
她头也不回：“我去抄家规。”</p>
“我让你走了”</p>
她停住脚步。</p>
然后就听赵氏同楚玺道：“侯爷，你看她啊，居然一点都不听话，以前莫青凉是怎么教她的，一点规矩都不懂”</p>
楚玺淡淡道：“既然不懂，你教她就是了。”</p>
楚云裳背对着众人，微低着头，眼中最后一丝神采，悄然黯淡了下来。</p>
从此，便因着楚玺这么一句“你教她”的话，她的生活，再没了任何的光明。</p>
她原本是一只无忧无虑，被父母呵护着长大的雏鸟。</p>
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她怆然从枝头掉落，摔进泥土里，立即就有人将她往更深的泥土里踩去，企图让她永远只能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再也无法出头展翅翱翔。</p>
而楚天澈所说的话，也是一语成谶。</p>
从那日起，直到如今，整整十年的时间，楚云裳都再没有见过莫青凉一眼。</p>
无数次满怀着希望的去，无数次带着失望而归。</p>
失望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失望也就变成了绝望。</p>
到得后来，逢年过节的，楚云裳连她身为太师的外祖父都不见了，只安静的蜷缩在侯府一角，承受着“只要她不死，楚玺，一切都随你”所带来的种种压迫欺辱。</p>
时间过得这么快，这么快，她已经快要记不清莫青凉的样子了。</p>
只记得那样一个寒冷的深秋，那一抹烟雨都染不了的天青，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带走她此生全部的纯真和良善。</p>
楚云裳，终究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活在黑暗无边的地狱里，苟延残喘的活着。</p>
眼前的汝阳侯府，似乎还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p>
只是物是人非，侯府没什么变化，人却早早的变了。</p>
她的心早就长满了草，结满了霜，任何的阳光，任何的温暖，都无法让她的心融化。她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冷眼旁观着侯府里种种的腌臜，然后漫不经心的埋下看似最不起眼的炸弹，将这本就浑浊的污水，搅和得更加浑浊。</p>
只有侯府垮了，楚家毁了，人死绝了，才足够慰藉她千疮百孔的心。</p>
否则，那么多年的欺压，那么多年的侮辱，那么多年的濒临死亡。</p>
谁能来补偿，谁能来弥补</p>
就算是亡羊补牢，也得看看那羊丢得还剩多少不是</p>
楚云裳安静的走着，怀中的小孩儿也是安安静静，一声不吭。</p>
前方不远是个岔路口，她朝楚玺和赵氏行礼：“父亲，母亲，云裳先回去整理院子了。”</p>
在越王府住了半个月，不知道明月小筑脏成了什么样子。</p>
果然，赵氏目光突然就变得闪烁了起来，显然楚云裳离府这么久，这个当主母的根本没派人去打扫过。</p>
楚玺好像也知道这事，面色隐约有些尴尬。</p>
但见楚云裳目光平静而冷淡，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得抬手握拳，轻咳一声：“嗯，你去吧。”</p>
楚云裳转身就领着人走了。</p>
楚玺站在原地没动，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觉得这个女儿，当真是越来越陌生了。</p>
甚至看她一眼，他都觉得脊背发凉。</p>
正看着，眼角余光就瞥见赵氏院子里的赵大突然过来。</p>
赵大面色急惶，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p>
果然：“启禀侯爷，夫人，不好了，八小姐九小姐十小姐，突然都病倒了”</p>
闻言，楚玺瞬间皱眉，赵氏则是紧张的问：“病倒了怎么可能，早晨她们还都来给我请安的”</p>
而且，奇怪的是，小姐们病倒了，也该是她们院子里的人过来禀报，怎么会是她院子里的赵大过来</p>
赵大摇头：“夫人，不知道啊，已经去请大夫了。三位小姐听说七小姐今日回府，就都来了听风小筑，想要跟夫人您说些话，却是坐着坐着，一个个的就都觉得不舒服，然后全都晕过去了”</p>
赵氏听了，还想问什么，楚玺却已经负手往听风小筑走了。</p>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去看看”</p>
“是，是。”</p>
赵氏回过神来，小步跑着跟上。</p>
而那边，已经走了很远的楚云裳，似乎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p>
见三人匆忙离去的背影，她眸子弯了弯，却是没有半点笑意。</p>
然后就收回目光，继续朝明月小筑走，边走边道：“喻儿，娘亲送给你的百日礼物，已经开始了。”</p>
现在楚喻已经两个月大，还剩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是他的百日了。</p>
楚云裳回京一个月，也准备了一个月的计划，终于在此刻，开始了。</p>
怀中的楚喻听了，“咿咿呀呀”的就伸手捧住娘亲的脸，然后“吧唧”一口，亲得她下巴上全是哈喇子。</p>
噢噢噢，终于可以报仇了</p>
楚云裳终于笑开来。</p>
是啊，终于要报仇了。</p>
以前怎么欺辱喻儿的，如今，全都给她还回来吧。</p>
前世今生，所有的利欲熏心，所有的唯利是图。</p>
全都在一个月后了结吧。</p>
她已经不想等了。</p>
楚于岚三人的病，简直是来得又急又狠。</p>
三人的病症完全一模一样，高烧不退，脸上身上起红疹，精神十分不济，再好的宁心安神的汤药，都无法阻止三人半夜生生被梦魇惊醒，然后睁着眼睛再也睡不着。</p>
高烧、红疹、失眠。</p>
这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病症而已，可侯府接连请了十来个大夫，每个大夫开出的药方也都差不多，可一连五六天下来，楚于岚三人却是病得越发厉害，高烧持续不退，红疹也是一层接一层的起着，眼圈尽是青黑，三人虚弱得竟是皮包骨头。</p>
赵氏和三位姨娘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楚玺也是整日的皱着眉，不知道还要去请哪个大夫了。</p>
就算是请来了太医院的御医，竟然对楚于岚三人的病症束手无措，叹息着摇头说侯爷还是另请高明吧。</p>
看着三个女儿越来越瘦弱，病得连话都是说不出来了，楚玺周身气压低沉，低得上朝的时候，同僚都是不敢靠近他，免得被他刀子一样的目光割伤。</p>
楚玺第一次觉得棘手。</p>
其实在得知三个女儿的病况后，他第一时间就想是不是她们感染了风寒，吃坏了东西，或者过敏了，事实证明大夫和御医诊断出来的，的确是过敏，但开出的药方，却是根本没用，甚至还让三个女儿病得越来越严重。</p>
不过，她们病归病，楚玺知道，这回她们病，是真的和楚云裳无关了。</p>
她们发病之前，楚云裳可是一直没在侯府里的，她的人也没留在侯府里，根本不可能会暗中下手让她们生病。</p>
不是楚云裳，就只能是过敏了。</p>
可往年这个季节里，于岚她们也没这样病过的，今年却是怎么了</p>
楚玺几乎是心烦意乱。</p>
最终，还是没能按捺得住，去找了楚云裳。</p>
此时的楚云裳，已经在着手安排着楚喻百日宴上所需要宴请人员的名单，对于楚玺的不请自来，她表现得很是诧异。</p>
“父亲怎么得空来了”</p>
她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来就要给他行礼：“是有什么事要和云裳商量吗”</p>
楚玺在她对面坐下：“嗯，你妹妹们生病，你知道吧。”</p>
楚云裳点点头：“知道，我这几日都有去看。”她微微侧了头，目光平静的看着楚玺，“难道是大夫们治不好，父亲想让我帮忙吗”</p>
她看是去看了，毕竟要给赵氏请安，而赵氏为了方便照顾病得最重的楚于岚，将楚于岚给安排在了听风小筑里住着，她偶尔去请安，就都能看到病得已经没了人样的楚于岚，对楚于岚三人的病况，也算是十分的了解。</p>
不过了解归了解。</p>
她以前连九方长渊的病都不会主动看的，又怎么可能会看她一手造成的楚于岚三人的病</p>
楚云裳觉着，自己不出手让她们病得更厉害，已经是她仁至义尽了。</p>
她巴不得楚于岚三个直接这样病死就好。</p>
不过现在死了，往后就没意思了，所以还是要留着，慢慢耗着她们的生命。</p>
她们欠她的，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死就能解决得了的。</p>
听楚云裳这样回答，楚玺觉得让她治病有望，当即便道：“嗯，请了很多大夫，也请了御医，但是你妹妹们病情还是不见好转，父亲想着你是神医谷的人，你的医术和他们不一样，你要是能帮忙的话，你妹妹们应当能很快的好起来。”</p>
楚云裳刚好计划中有个步骤要实施，闻言爽快的应下了：“好啊，父亲都这样说了，那云裳这就去一趟，给妹妹们好好诊治一下。”</p>
她话说得干脆而又轻柔，似乎十分担心楚于岚三人的病。</p>
可听在楚玺耳中，却是让他生生觉得背后发凉。</p>
他默不作声的看着她。</p>
她回答得这样干脆利落，和上次一样。</p>
难道，于岚三人这次的病，还是和她有关</p>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p>
楚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陡然升腾而起的怒火。</p>
楚云裳瞥见他僵硬的神情，弯了弯眉，似笑非笑。</p>
你已经察觉到了是么</p>
那就更有趣了。</p>
好戏，还在后头呢。</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