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于岚三人坐着的地方，抬眼看去，一溜儿的全是一品大官亲王侯爵的嫡女嫡孙女，个个都是在懿都里能谈得上名气的贵女，也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却是寻常难能一见，若非因了今日这个百日宴，是楚云裳的儿子为主角，怕是她们之中的很多人，根本是不会来的。【】</p>
不过她们即便来了，也不能和楚云裳同坐一桌，因为她们都还是未出阁的少女，楚云裳这个单身母亲是陪在了一些贵夫人身边的，和她们坐在一起并不合适。</p>
虽然不能近距离的接触楚云裳，无法关心呵护，或者是排挤嘲讽楚云裳，但这也并不妨碍这些贵女的心情。</p>
身边坐着的都是和自己身份相差无几的，有熟识的，有陌生的，也有关系好的，和关系不好的，贵女们不自觉就要表现出自己最矜贵的一面来，免得被谁给看轻了去。</p>
于是，贵女们自小养成的那种高贵仪度重叠糅合在一起，便造成了一种很强大的气场。若非楚于岚这几年来被赵氏花费了很多心思培养，也被赵氏带着参加了不少的宴会，见识了一些大场面，怕是她都要承受不住这些贵女聚在一起，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所带来的那种压倒性的气度。</p>
哪怕这些贵女里，有着是和楚于岚交好的，即便楚于岚之前重病，连侯府大门都出不得一步，但病稍稍好一点的时候，有人立即就派人传话过来，问候楚于岚的病情，她们之间的互相来往几乎是从未断过，关系算是十足的亲密。</p>
但楚于岚此刻却还是觉得，就算是她的这几个闺中密友，这时候居然也表现出了十万分的强势来。</p>
闺蜜们分明是在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但那字里行间，眼波流转，却无一不是透露着针锋相对，你强还是我更强之意，有一种看不见的硝烟，在这处坐席上缓缓地升腾，压得楚于岚都要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得扬着最标准的笑容，在诸位贵女之间周旋着，以主人家的身份，来陪这些贵女说话聊天，万不能让哪位贵女不高兴，直接掀桌子走人了可好。</p>
而所谓贵女，这个称谓代表着的，不仅仅是身份卓然的名门望族里的千金小姐，更多的，则是对其背后家族势力的认可，以及对其自身才华能力的称赞。</p>
否则，懿都里的那么多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岂不都是能被称之为贵女了？</p>
殊不知就楚家这样得世人认可的百年世家，能被称之为贵女的，也无非就楚云裳和楚于岚这两个嫡出的，其中楚于岚还只是近两年来才得了贵女这个称谓。</p>
至于楚元翘和楚未琼，连嫡出都不是，距离贵女的称谓，那更是隔着十万八千里。</p>
而现在贵女云集，各位贵女互相碰撞之间所带来的那种氛围，连楚于岚这个嫡女都承受不住了，更别提楚元翘和楚未琼两个庶女。</p>
楚元翘和楚未琼本就是沾了七姐八姐的光，这才能坐在这里，以庶出的身份，充当一下懿都里知名贵女。</p>
可庶出毕竟是庶出，两人的娘都只是妾室的身份，而妾素来都只会争宠耍心机，哪里能如正室那般高雅大气？在气度之上，妾室已然不如正室，更何况教出来的女儿？</p>
于是两人几乎是如坐针毡，却是根本不敢乱动，也不敢随意说话，只规规矩矩的坐着，生怕自己哪点动作不对了，就会被这些贵女嫌弃，从而她们的名声丢尽了，楚家的名声也要因她们丢尽。</p>
有某位亲王家的郡主，眼角一瞥，就不经意的瞥见这两个存在感几乎为零的人，然后随口就和楚于岚道：“八小姐，你的两个庶妹是怎的了，今儿可算是你们侯府的大喜之日，她们两个却连头都不敢抬？难不成她们是觉得和我们说话没什么意思，这就一直都在闭着嘴？”</p>
听郡主如此质问，楚于岚心跳下意识就漏了一拍。</p>
她飞快的转眼一看，果见楚元翘和楚未琼两人，似是根本融入不进这处坐席的氛围，正自都垂着脑袋，眼睛目不斜视的看着面前的茶盏，谁都不敢看，好像空气一样，半点存在感都没有。</p>
此时不仅是楚于岚看到了，桌边其余贵女也都看到了两人的样子。</p>
这分明是畏畏缩缩的懦弱态度，可看在在座贵女们的眼中，却都是觉得这样两个庶女，当真是上不得台面，莫说说话了，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简直要降低她们这一桌的档次。</p>
在座的全是嫡系，自家也都多多少少有着庶出的兄弟姊妹，她们和庶出的在自家府邸之中常年的明争暗斗，可以说是对庶出都深恶痛绝，如今见到楚元翘和楚未琼两个侯府庶女，居然也胆敢和她们同坐，还表现出这么个样子来，她们立即就心中不爽了。</p>
然后就有人掩口轻笑：“怕不是觉得没意思，而是觉得太有意思了，这才不敢抬头说话吧。”</p>
“呵，可不是么，两个庶出的，哪里能有嫡出的担当。”</p>
“好了，你少说两句，都一起坐着了，难不成你还能让人换位子。”</p>
“眼不见为净吧。”</p>
贵女们说了那么几句，就不约而同的转移视线，换了话题，不再针对楚元翘和楚未琼了。</p>
换句话说，贵女们集体选择无视这两个庶女。</p>
见这些贵女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根本不给自己任何开口插嘴的余地，分明是因着两个庶女的存在，连自己这个正经的侯府嫡女都快要看不上眼了。楚于岚深吸一口气，暗中狠狠瞪了两个庶妹一眼。</p>
连当摆设都能被人嫌弃，要你们还有什么用</p>
还说要跟在我身边学习呢，你们看看你们自己，连头都不敢抬，还学什么？</p>
趁早滚下去得了，没的丢人现眼</p>
本就因贵女们的话，而被打击得更加抬不起头来的两人，察觉到八姐的瞪视，立即连身体都快要坐不直了。</p>
尤其是年纪小的楚未琼，更是咬了咬嘴唇，方才努力维持住平静神态。</p>
两人心中几乎是欲哭无泪。</p>
以前见七姐和贵女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什么来啊，七姐根本就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好像和贵女们一起说话，是很稀松平常的。</p>
可为什么她们今天也坐过来了，却觉得这么难熬，多坐一会儿，就好似是能去了半条命一样？</p>
难不成，她们注定只能是庶女，半点嫡女的风采都是比不上？</p>
尤其是七姐</p>
八姐今天所表现出来的，看起来可圈可点，将场面把控得非常好，但实则和七姐比起来，却还是差了许多火候。</p>
真正的贵女，就该是七姐那样</p>
七姐才是懿都里真正的贵女典范代表</p>
两人偷偷地看向在另一处席位上坐着的楚云裳。</p>
果见面对着一位位贵夫人，且皆是有着御封诰命，在上流社会圈子里名声很响的夫人，楚云裳抱着楚喻坐在其中，神色平静自然得好像这根本就是平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一日三餐之中的午饭。</p>
那种随心闲适自然甚至是略略有些冷淡的态度，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很好的把握周围人的心思，让得再老谋深算的人，也是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话题走，谁的气势都不能打破她一手营造出来的氛围，这样一幕，直看得楚元翘和楚未琼佩服不已。</p>
相比之下，正不停的赔着笑，说上那么一句话就得斟酌老半天，小心谨慎得谁都不敢得罪的楚于岚，就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p>
对比完毕，两人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的继续当空气。</p>
但两人忍不住却是在想，什么时候，她们也能成为七姐那样的人呢？</p>
泰山崩于眼前也是极从容的姿态，面不改色，好像什么事在她眼里，都是不值一提，有她在的地方，她就是主角，其他人不管再如何倾城动人，标新立异，别出心裁，也都只是她的陪衬罢了。</p>
这种真正高高在上的姿态和品味，真不知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培养得出来。</p>
或许……</p>
一辈子也都培养不出来，毕竟她们不是楚云裳。</p>
楚云裳那人所拥有的姿态气度，委实是太多太多人拍马都及不上的。</p>
见楚元翘和楚未琼往楚云裳那边望了一眼后，就再也不动了，楚于岚也很想看一看楚云裳是怎么表现的，从而判断一下自己和楚云裳之间是差了多少，但因坐着的角度问题，就根本看不到，只能暗自皱了皱眉，然后继续圆场。</p>
这时候，丫鬟们开始上菜，贵女们便也都止了话，准备进餐。</p>
楚元翘和楚未琼也是暗暗呼出一口气。</p>
总算能吃东西了，刚才僵坐了那么久，她们什么东西都没吃，连茶都没敢喝，早就饿了。</p>
一道道卖相极佳的精致菜肴呈上来，色香味俱全。楚于岚主动介绍着这几道菜肴的名称和用料做法，然后就请诸位贵女动筷，尝一尝味道如何。</p>
贵女们纷纷动筷。</p>
楚元翘和楚于岚也是在贵女们动筷后，这才敢拿起筷子，匆匆忙忙的夹了一些送入口中。</p>
“嗯，味道不错，入口滑腻，很好吃。”</p>
“对，简直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吃。”</p>
“我挺喜欢这道菜的。”</p>
“我也是。”</p>
见贵女们都很满意，楚于岚放下心来。</p>
还好母亲安排得妥当，要知道众口难调，想让这么多人都喜欢同一道菜肴，委实是要花费很大功夫的。</p>
这几道开胃小菜先上桌，楚于岚也是尝了尝，比昨晚尝试着做出来的还要更加好吃。</p>
她忍不住就多夹了几回，空荡荡的胃部总算填了一些食物。</p>
然而，吃着吃着，她眼角余光一扫，就见楚未琼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筷子，正在用帕子挡着脸，手指在帕子下面做着什么动作。</p>
怎么回事？</p>
这正吃着饭呢，居然做出这样的动作来。</p>
楚于岚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给身后贴身丫鬟使了个眼神。</p>
因为今日来赴宴的宾客实在是太多了，赵氏和姨娘们院子里的丫鬟根本不够，就将楚于岚三人院子里的人也给借走不少，导致楚于岚这处席位之上，只她自己的一个贴身丫鬟在这里伺候着。</p>
见小姐使眼色，贴身丫鬟会意，立即就走到楚未琼身边，低声附耳问道：“十小姐，八小姐让奴婢问您怎么了？”</p>
楚未琼正半低着头，用手指使劲揉着脸颊，好像脸上起了什么东西一样，着实的瘙痒难耐，这才让楚未琼按捺不住，上手了。</p>
见八姐的丫鬟过来了，楚未琼手指动作一顿，然后支支吾吾道：“我，我好像，我好像……”</p>
“十小姐，您究竟怎么了？要是不舒服的话，尽管说，大家都知道您还在病着，不能继续坐在这里也是正常的，不会有人说什么的。”</p>
楚未琼听了，犹豫着放下遮脸的手帕，朝着贴身丫鬟在的地方，悄悄转过头去：“你看。”</p>
贴身丫鬟闻言看去。</p>
这一看，没有做太多心理准备的贴身丫鬟，眼睛立即就瞪大了，嘴唇动了动，竟是下意识就要发出一道惊呼声。</p>
但碍着场合，贴身丫鬟强行止住了想要惊呼尖叫的**，只瞬间皱紧了眉，神色也变得极为严肃：“十小姐，这是怎么了，您来之前，没有抹药吗？”</p>
之前七小姐给的药方，明明三位小姐人手一份，夫人直接发话，要他们配制份量足够的药膏，来给三位小姐涂抹，一日三次，绝不能间断。</p>
原本前两日，见着小姐们身上的红疹，已经是消减到快要看不见了，尤其是脸上，任何的红肿都是没有了，夫人这才同意让小姐们出席今日百日宴的，却没想到，没想到……</p>
这要是被其他人给看见了，别人会怎么想？</p>
可不就要说汝阳侯府的十小姐，这回真切是要毁容了的样子，然后都会对十小姐避如蛇蝎，莫说以后可会有人向十小姐提亲，怕是就连十小姐的闺中密友们，都会怕被十小姐给传染，从而拒绝再和十小姐来往</p>
这样的话，十小姐以后，可不就是废了？</p>
十小姐都要这样了，那已经同样是在伸手往脸上摸来摸去的九小姐，和自己的主子八小姐呢？</p>
他们侯府里就只有这三位小姐还未及笄，还未婚配，还未嫁人</p>
三位小姐若今日全都毁容了，那她们，她们……</p>
想到这里，贴身丫鬟的嘴唇都是忍不住要颤抖了。</p>
楚未琼正仔细看着贴身丫鬟的表情反应。</p>
待到她看清连这个贴身服侍着八姐，看惯了之前八姐病重时候的脸的丫鬟，此刻见到自己的脸，居然会是这么个大惊失色的反应，当即小姑娘的眼圈立即就红了，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p>
刚刚脸上实在难受，她忍不住用手去揉，然后指尖抚触到的那种极其凹凸不平的可怕触感，让现在的她回想起来，竟是感到十万分的害怕，声音里也是禁不住带上了哭腔。</p>
“我抹了呀我早晨起来的时候抹了一次药，来之前也是又抹了一次后才上的妆。可就是刚才，就是刚才我觉得脸上不舒服，有点痒，我就伸手摸，结果，结果……”</p>
楚未琼终于说不下去了。</p>
怕被周围的人发现，她只得小小声的哽咽着，脸也刻意的侧着，不让旁边的人发现。</p>
她小声的吸着气，强行控制着自己不要在这里哭。</p>
但脸上却是越来越痒，痒得她好想立即伸手去挠。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之前还是白净光滑的脸蛋上，此刻已然是以堪称飞快的速度，正在一个接一个的起着比之前病得最严重的时候，还要更加红而肿的脓包。</p>
那些脓包比以前要更大更圆，她不用照镜子，都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她现在脸上的脓包，一定都是又红又肿，甚至是圆滚滚的，布满了她整张脸，让她的脸看起来十分恐怖。</p>
包括她的脖子胸口，她被衣服给遮掩着的身体上，肯定全起满了那种脓包，指尖一碰，脓包都能自发破裂开来，然后流出黄黄的脓水，糊得她满脸满身都是，还会发出非常难闻的臭味，能熏跑周围所有的人。</p>
思及于此，楚未琼动也不敢动。</p>
生怕自己动了那么一动，到达临界点的脓包就会破裂开来，从此她就再也没脸见人了。</p>
她低低地垂着头，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双手。</p>
看到原本削葱根一样的纤细手指，此时居然一根根肿成了胡萝卜一样，连握拳都握不起来了，甚至就连轻轻动一动，都似乎能将手指上的脓包给挤破。她眼眶之中水光满满，模模糊糊的看着自己的手，却也是模模糊糊的想起一件事来。</p>
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件事。</p>
久到如果不是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她便再也不会想起来。</p>
那大概……</p>
是她五岁的时候？</p>
她五岁那年，七姐也是八岁左右的样子。</p>
那个时候的七姐，面容已经渐渐长开了，完全继承了父亲和莫青凉的优点，小小年纪就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不管到哪去，都有人要夸七姐，说七姐是个小美人，是个从天上来的小仙女。</p>
有了七姐这么个对比，她和八姐九姐，就好像绿叶配红花一样，一点都不起眼。</p>
其实也不能说她们三个当妹妹的长得不漂亮，只是因为年纪小，眉眼没有长开，自然就没七姐看起来漂亮。</p>
可那个时候的她们，哪里会想到这么个原因。</p>
她们只知道，每天一起出去，所有人都在夸七姐，根本没有人夸她们。</p>
没人夸她们长得漂亮，好像她们全都丑丑的，只有七姐好看。</p>
别说成年人心智成熟，嫉妒心泛滥起来是很可怕的，其实小孩子虽然心智尚未成熟，但若是较真起来，小孩子的虚荣心爱面子，也是同样可怕的。</p>
于是，不服气之下，她们就想着该怎样让七姐变得不漂亮，那样的话，她们就是最漂亮的了。</p>
三个小孩一合计，准备想个办法，让七姐变成个丑八怪。</p>
那样的话，以后就再不会有人夸七姐了，她们就会是最漂亮的。</p>
不过，该怎样让七姐变成个丑八怪呢？</p>
那时候是冬天，懿都地处北方，气温极低，非常的冷。</p>
三个小女孩正聚在一起，在苦思冥想着要用怎么样的办法，才能把七姐变丑，转眼就见专门给主子洗衣服的一个婆子走过，脸上手上不知怎么的，竟然红肿得厉害，看起来又丑又奇怪。</p>
等等。</p>
又丑又奇怪？</p>
这不是刚刚好吗？</p>
三个小女孩立即就叫住了那个婆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啊？”</p>
婆子答道：“回小姐们的话，老奴这是被冻的。”</p>
噢，是被冻的。</p>
被冷水或者冰块冻一冻，就能变得很丑了？</p>
想清楚这一点，三个小女孩立即就兴奋起来。</p>
本来她们还在纠结，用刀子划，或者用开水烫的话，把七姐的脸毁了，父亲会狠狠惩罚她们的，那棍子鞭子打下来，是非常疼的，而她们怕疼，所以就不能用刀用开水。</p>
不过现在，让七姐也被冰块冻一冻，不仅能让七姐变成丑八怪，她们也还不会被父亲打，这简直是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p>
于是三个小女孩立即喊人，让人去给她们准备冰块，她们要和七姐玩堆冰块。</p>
下人们应声去了。</p>
等冰块挖好，一块一块的，刚好能堆成一面高墙那样，她们又让人将七姐喊来，说想到一个新游戏，需要七姐和她们一起玩。</p>
正被赵氏罚在柴房里砍柴的楚云裳依言过来了。</p>
楚未琼回想起来，那一天天气真的很冷，她穿了两件厚厚的棉袄，怀里抱着汤婆子，都还冷得直跺脚。可七姐别说棉袄了，连外衣都还是秋天的打了补丁的。</p>
七姐穿得那样少，那样破，那样旧，站在雪地里，却真正好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一样，眉眼冷淡凉薄似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