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人常说一眼万年。</p>
可这么四个字，却是之于郎有情妾有意的状态下来说的，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抑或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那便不能用这么四个字来描述两人的对视。</p>
至少楚云裳就觉得，她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其实并不是那么美妙的，这就只是很常见的一个港口夜晚，她随同船队一起归来进港，他就在岸上等着，是来接她的。</p>
千里迢迢，从遥远的北方京城，赶至这东南沿海来接她。</p>
楚云裳很意外，也很诧异，没想到他竟会从京城跑过来。</p>
印象里，他父王好似是不同意让他跟她继续接触，见面吃饭甚至是一起游玩都可以，但绝不允许让他与她继续增进关xi。可他如今却忤逆了他父王的意思，跑到这里来见她……</p>
她遥遥看着他，又觉这个夜晚，好像有些不太寻常。</p>
周围是夜色无边，点点灯火闪烁犹如夜空中的星子，这样好的夜色却全然是此时陪衬。他们中间隔着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也隔着许多形形色色的光，五光十色，光彩流离，身后海涛阵阵，浪潮声声，她还在甲板上走着，抬头只那么一眼，就看到了他。</p>
看到他，好似一缕清风从遥远海面上吹来，气息湿潮，带来北方在这个季节里难得的凉爽。今晚的东山港刚下过一场雨，甲板上的，空中偶有点点雨花洒落开来，让得这个素来都是湿热的城市，多了那么一点点晚间清凉。他便撑着伞站在那里，身边都是人，然而那一柄绘了细碎丁香的十二骨油纸伞，却仿佛一幅陈旧的画，画纸泛黄了，色泽不曾褪去，是记忆里最鲜艳的一抹色彩。</p>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p>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p>
足下甲板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将将要上岸了。楚云裳没有继续朝前走，而是站定了，等去指挥船队抛锚靠岸，从而落后了一些的九方长渊走过来的时候，她才道：“我见到一个熟人，去打下招呼。”她将怀中的楚喻递给九方长渊抱着，“你们先回去，我晚点再回。”</p>
九方长渊刚想问她是哪个熟人，居然连喻儿都不带着，就见她好像并没有要对此加以解释的样子，转身走上岸。</p>
于是九方长渊就没说话了，只问向怀中的楚喻：“你娘见着了谁？”</p>
楚喻自知道九方长渊是自己亲爹后，对这位目前名义上还是自己干爹的人态度简直是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大旋转。听了九方长渊的问话，楚喻当即伸手一指，就指向了岸上哪里，直接将自己亲娘给卖了。</p>
九方长渊循着看去。</p>
岸上人不多，又是刚下过雨的，地上积的有水泽，一点都不拥挤，除非是一家人，否则就站得很开。九方长渊看着楚云裳穿过稀稀落落的人群，直直地朝着谁走去，当即凤眸微微一眯，银色面具下的眉亦是拧出一个不悦的弧度。</p>
“居然是他。”</p>
背后东洋在夜色里黑沉无比，灯火根本照不亮这广袤海洋，夜色映衬得这人一身玄黑颜色更加的浓郁且深沉，似汪洋里一蓬化不开的墨色。他注视着那正看着来到了自己面前的楚云裳的撑伞的人，素来妖豔的凤眸里，此刻竟满是深邃而诡谲的光泽，看得楚喻心惊。</p>
他遥遥看着那人，眸光深深，绝豔容颜掩在了半方面具下，连离得最近的楚喻都是瞧不清他此时神态如何。</p>
难怪楚云裳会直接抛下喻儿不管，不承想，居然是堂兄。</p>
不顾宣王百般阻挠，执意一个人从懿都跑来风晚城接人进港的堂兄……</p>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怎么重情重义，最是能刷女人的好感度。</p>
九方长渊想着，莫名勾了勾唇角，却只是这么一个动作而已，他面上并无半分笑意，那一双眼实在冷得吓人。后边已经来了人，他没说什么，抱好了楚喻，抬脚上岸。</p>
不知是不是路上堵了，还是楚宅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绿萼几个来得有些晚，没像楚云裳那边的那人早早便来等了。这时候楚云裳已经是深入了人群里，绿萼几个就没看见楚云裳，只迎去了九方长渊的面前，兴奋道：“少主，小少爷，你们回来了。哎，小姐呢，怎么没见小姐？”</p>
九方长渊眼也不抬：“你家小姐去见情郎了。”</p>
啊、啊？</p>
见情郎？</p>
刚回来就去见情郎？</p>
绿萼几人目瞪口呆。</p>
楚喻见状，极老成的摇摇头，唉，抛弃亲儿子，抛弃亲夫君，连个解释都不说，直接转头去见小情郎，我的个亲娘哟，你可害惨儿子了。</p>
就亲爹这似笑非笑的语气，这正外放的咄咄逼人的冷气，娘哟，你知道你儿子我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吗？</p>
娘亲不努力，儿子徒伤悲</p>
娘亲捅了篓子自己拍屁股走人，留下我这个当儿子的来替娘亲补漏，心好累啊，不会爱了。</p>
楚喻满心悲愤的想着，可那脸上却是并无半点多余的神情，端的是老神在在的面瘫脸，并不愿yi接自家亲爹的口。</p>
过来接人的几个丫鬟里，就蓝香是最没大没小，当即想也没想便接口道：“情郎？小姐去会哪家的情郎啊，小姐她有情郎吗？不不不，不对不对，少主，小姐的情郎不是你吗，你在这里好端端站着，小姐不会你，跑去会谁？”</p>
九方长渊闻言冷笑：“鬼知</p>
长渊闻言冷笑：“鬼知道她去会谁家的情郎呢，左右她情郎不是我，没看到她连儿子都不要了丢给我？”</p>
言罢，想要迁怒，想想又算了，因为根本不关这几个丫鬟的事，九方长渊抱着楚喻继续往前走，徒留蓝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p>
小丫头疑惑又茫然地抓了抓头发，看向身旁的姊姊和绿萼姐：“少主怎么回事啊，说话口气好冲啊，我又没惹他生qi。”</p>
蓝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没惹他生qi，可小姐惹他生qi了啊。”</p>
蓝香听了，一拍脑袋：“对，是小姐惹他生qi。可小姐是去会哪个情郎啊，我怎么不知道小姐有情郎？”</p>
蓝月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就听甲板上花雉在喊：“绿萼，蓝月还站在那里干什么，不是过来接人的吗，还不过来帮忙，要带回去的东西好多，小爷一个人在这里干活儿快要累死了，你们还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p>
“哎，来了来了。”</p>
三个丫鬟这便没再继续聊下去，忙领了身后专门过来干重活的仆从，跑甲板上帮忙搬东西去了。</p>
至于半是生qi半是吃醋又半是羡慕嫉妒恨的某少主……</p>
此时楚云裳已经去到了某情郎的面前，正和情郎两两相对，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p>
九方长渊就站在两人不远处，看了眼那正四目相对的两人，方道：“喻儿，你娘丢下咱们爷俩儿去会小情郎了，现在正和小情郎含情脉脉地对望。你说，这算不算红杏出墙？”</p>
楚喻点了点头，算算算，必须算，绝对算。</p>
九方长渊再道：“你娘还是当着咱爷俩儿的面去会小情郎。你说，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见面本来就不好，结果还被咱爷俩儿给看见了，咱爷俩儿要不要去管上一管？”</p>
楚喻继续点头，管管管，必须管，绝对管。</p>
九方长渊又道：“那该怎么管？这里人多眼杂，总不能直接冲上去说楚云裳你个没良心的你居然抛夫弃子来见情郎，等第二天城里绝对是流言满天飞。啧，不若这样，看那小情郎也不像是个没地方睡觉吃饭的，你娘不招待人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什么事，咱爷俩儿过去，我说我饿了，你说你困了，先把你娘哄回来再说，你看这样可好？”</p>
楚喻还是点头，好好好，必须好，绝对好。</p>
见儿子如此态度坚定的赞同自己，九方长渊不由一锤定音：“那走，咱爷俩儿把你娘亲给救回来，绝不能让她陷入敌方的水深火热之中，免得中了敌方的埋伏。”</p>
楚喻仍jiu点头，救救救，必须救，绝对救。</p>
自家亲爹出马，管他小情郎大情郎，都得给本少爷服服帖帖的趴下还回本少爷的娘亲</p>
娘亲保卫战，现在开始，冲冲冲</p>
于是九方长渊抱着某嗷嗷待哺的小儿子，雄赳赳气昂昂就朝楚云裳那边走去了。</p>
恰如九方长渊看在了眼中的，楚云裳来到那人面前，一身素白清凉如水，在这暗夜里鲜明至极。她眼梢一抬，近距离看了眼这人手里撑着的旧丁香油纸伞，目光从那已然是泛旧了，却还是尚未褪色的墨色丁香上绕了一圈，这才正正看向撑着这把油纸伞的人。</p>
丁香是她少时亲笔所画，十二骨则是面前这人少时亲手所伐。</p>
她原以为这把伞早该被他扔到不知哪里去了，却没想到，他从懿都来风晚城接她，竟是带了这么一把伞。</p>
这真是让人想不回忆，都难。</p>
“你怎么来了？”她终于开口，手指轻轻一抚袖口，抚平上miàn的褶皱，“是宣王让你来的吗？”</p>
对面的人闻言不说话，只微微侧了侧身看她，油纸伞便随之稍稍一斜，伞上一线水珠儿顺势滑落，滴到了楚云裳的头上。</p>
发顶一凉，她下意识往旁边避开，没让自己再被淋。然hou伸手摸了摸，头发湿了一些，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她手指还没收回，就见到面前人递来一方雪白的帕子：“抱歉，刚才没注yi。你擦擦吧。”</p>
“嗯，没事。”</p>
她接了那帕子，打眼一扫，帕子右下角有一簇紫色的丁香，和油纸伞上她少时画的图案没什么区别，也是她少时描出了花样来，被他拿去找绣娘专门绣出来了，从此他便只用这种绣了紫丁香的帕子，连衣服上也是偶有丁香的图案纹路，可见他对这紫丁香的偏爱。</p>
偏爱么……</p>
若是寻常人，当真还受不起这份偏爱。</p>
她虽不是寻常人，并非受不起这份偏爱，却也从来都没对这人动过心。想来他也是该知道的，他们两人其实是不适合的，只是少时因缘际会，玩在了一起，这才凑成了人眼中的青梅竹马，且一直都不曾断绝了关xi，以致于到了如今，竹马还是那个竹马，青梅却已不是原先那个青梅了。</p>
楚云裳自忖自己性子不好，生来便是冷冷淡淡，并不热情，也热情不起来。以前是特工的时候不提，四岁以前也不提，四岁以后这十年来，她经li了太多糟心事，那些事造成她如今很难轻易相信人，也很难轻易将心门向对方敞开的后果。</p>
她性格已经如此，早定型了，心狠手辣，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根本就不是个好人，他这人却是截然相反，翩翩公子温雅如玉，性格极好，很讨人喜欢，明明身份高贵，只等宣王日后退隐，他便能承了宣王的爵</p>
了宣王的爵，贵为大周的亲王，可偏生他本人却不爱权势。</p>
他爱自由，也爱闲适，更爱淡泊，少时与她探讨，他便说他此生最想无拘无束地走遍整个九州，看遍天xià所有风花雪月，体会真正的人情冷暖，这才是他真正要想的。</p>
他不喜拘束，因他从小便是被宣王给当作未来亲王培养的，鲜少会如别人家的孩童般玩耍。少时未曾享shou过，长大了便更不能享shou，是以不被管束就成了他心里头少有的一个执念，他不止一次的同楚云裳说，若是有那个机hui，他日后定是要离开京城，北方的草原，西方的沙漠，南方的诸国，东方的海洋，他都想要走上一遭。</p>
甚至是传说里东洋更东的东方，不同于九州这边的另一块大陆，他也想要去看上一看，他从不会觉得远离故土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p>
所以他淡泊名利，不爱权势，有许多的人想要拉拢于他，他都是端着他温温和和的姿态，从不接受，从不表态，因他极是厌恶这种事情，他此生最想要的就是能离开京城这等是非之地，哪怕从此只能粗茶淡饭，粗布麻衣，他也无所谓，只要能离开，那就什么都值得。</p>
可是……</p>
楚云裳看着手里绣了紫丁香的帕子，眉心微蹙，心下有些纠结。</p>
如果他以后当真会如他想的那样，走遍世界各地，看遍春夏秋冬，她也就不会多想。</p>
可事实却是，他……</p>
她记得清楚，先前她离开懿都的时候，他专门等在了城门外，拦了她的马车，同她说了一番话。</p>
那个时候正是夜里，城外官道上的车马极少，他认得越王府马车的墨兰标识，一下便拦了她。</p>
他当时是没带绣了紫丁香的手帕，也没穿勾了紫丁香的衣袍，更没打绘了紫丁香的油纸伞。他只站在树下阴影里，避开了其他人，同着她道：“楚云裳，你是要走了，是吗？”</p>
她点头，他问她去哪里，她也没瞒着他，说要去风晚城。</p>
风晚城。</p>
他当时念叨了一遍，就没再问。只盯着她的眼睛，道：“楚云裳，要是我告诉你，你先去风晚城里呆着，等我承了我父王的爵，给你在懿都里打造出一个能让你依靠的势力，你再回来，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在家里等我去看你，给你庇护吗？”</p>
她当时十分的惊yà，心说她放火也只烧了侯府，又没烧到他宣王府，怎的这一把火就将他脑子给烧坏了，让他说出这般话来？</p>
她是知道他的梦想的，知道他平素最是讨厌懿都里各种尔虞我诈，她觉得这种打拼势力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p>
许是她当时的神情太过惊yà，他又道：“楚云裳，我以前年少不懂事，不知道你以前在汝阳侯府里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保护不了你。现在我大了，我懂事了，我想保护你了，你能等一等我，等我手里握了实权，来堂堂正正的保护你吗？”</p>
能等一等我，让我堂堂正正的喜欢你，爱护你，再明媒正娶迎你进门，成为我的妻子我的王妃，与我共享荣华富gui，完成我年少心愿吗？</p>
能吗？</p>
只需要等一等而已。</p>
不用多久，两三年的时间，足矣。</p>
届时，我未老，卿也未老，正是风华正茂，肆意风流的好年纪，我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迎你进门，你凤冠霞帔鲜衣盛装与我拜堂成亲。</p>
能吗？</p>
可以吗？</p>
只消等一等便可。</p>
他说：“楚云裳，为了你，我也想努力一回。”</p>
想努力一回，续写你我二人的木石姻缘，什么青梅竹马有时尽，什么慕氏人不得娶楚家女，他不信，他统统不信。</p>
他信的，从来都只有他待她一颗痴心不改，从来都只有他等她从年少至如今风华。</p>
他知道她不适合他，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她不爱慕他，他知道很多很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可知道又能怎样，别人不让他娶，不让他喜欢，他便要听别人的话，与她从此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他生性淡泊，难得有这么一个坚持，且一坚持便是坚持了将近十年，他从来都不愿yi、也不同意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将他长久以来的坚持给葬送。</p>
说他固执也好，说他自私也罢，他此生不求别的，他只想让他这个坚持能够坚持一辈子。人的一辈子本就不长，再不坚持些什么，人生还有何意义？</p>
他想过了，他这辈子想要实现的愿望，应当有两个，一个就是日后能够离开懿都，看遍天xià各地大川名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另一个就是能娶了楚云裳，与她恩恩爱爱两不相弃。</p>
这样的两个愿望，其实结合在一起，揉巴揉巴，便是他想日后带着楚云裳，两个人一起走遍九州，看遍世间万千风景万千人。</p>
只是这样的愿望想要实现，却是须得建立在楚云裳能彻底从懿都这个泥潭里抽身的前提之上。</p>
慕与归知道，楚云裳这次离京，怕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而等她回来后，她势必要继续在懿都里掀起一遭腥风血雨，她亲身经li过的一切倾轧，她心中是装满了仇恨的，懿都于她从来都是不重要的，她在懿都里没有所谓的亲人所谓的家，他便想为她打造一个家。</p>
打造起一个势力，打造起一个家，前者能让她在用到的时候可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