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绒儿又点亮了两盏带玻璃防风罩的油灯,黑暗被驱散开来之后,屋内的空气顿觉舒畅很多。
女孩坐在床沿,对着李绒儿呵呵地笑着。面色有点泛黄,像放了很久的宣纸。两肩下削,锁骨深陷,细看之下在右侧锁骨下方有一颗小小黑痣。微微隆起的胸脯轻轻地上下浮动着。
李绒儿递过去一把自己的牛角梳,示意女孩可以把头发放下来。
女孩道谢接过梳子,解开包裹着发髻的褐色绸布头巾,慢慢归拢着自己散乱的头发,一绺一绺、一根一根,非常用心。
“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谢谢,这是妈妈替我准备的嫁妆。”女孩很开心。
“你叫什么名字?”
“喜儿。你呢?”女孩笑呵呵的问道。
“叫我绒儿。火绒花的绒。”
“我不识字。”女孩依旧笑着。
看着女孩的笑容,李绒儿想象着女孩刚刚被施暴的样子,心里更加心疼起来:
“你多大了。”
“十四。”
李绒儿顿感诧异,没想到这位已经有了丈夫的人竟比自己还小,起身端起一杯热茶放到她手中。
“那你嫁过来多久了?”
“去年夏天被接来的。”
李绒儿蹙着眉,心想这才一年都没有,而且嫁过来的时候才十三?
接着又问道:“那你经常被打吗?”
“嗯,来了没几天就开始打我。说我太大方了,没个媳妇样。
“我还手,他们就把我绑起来吊在房梁上打。还用铁烙烫我的脚。”
说完,女孩抬起自己的右脚脱去鞋袜,指着一块三角形的白色印记给李绒儿看。
“他们说我走路太快了。”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在说着别人,还是笑呵呵的。
“你不告官吗?”
“告官?为什么告官?”女孩眨巴着眼睛看向李绒儿。
“他们这是虐待啊。”
“我只想回家,可是我家太远了,坐牛车一天都到不了。”女孩已经整理好了头发,并将其绕过右肩搭在胸口,发梢处一直垂到小腹上。
“明天我带你去报官。”李绒儿抓住女孩的手说。
女孩摇了摇头。依旧笑着。
“他们平日不让我出门,出去摆摊都要穿很丑的衣服,还在我脸上抹锅灰。今天就因为我穿自己这身衣服站在门口买了块豆腐。
“昨天是因为婆婆跌倒,磨破了裤子……
“前天因为婆婆丢了一根针……
“再前天是因为婆婆养的小鸡崽死了一只……
“再前天是婆婆打碎了一只碗……”
女孩的话越说越多,语速越说越快,笑容越说越少。
女孩讲到小时候的事。念着村里玩伴的名字,讲着自己如何同男孩子们去田里摸鱼抓虾,和女孩子们比赛踢毽子,看谁踢的多、踢的高。
下午到不知谁家的田里偷瓜果。嘴馋了大家一起从他家里偷割一块猪肉,、从我家里偷拿一点盐巴,还有人偷偷拿来一块只剩一点点的腊肠,用柳条穿了架在石头上烤。
傍晚和他们蹲在村口一起数着鸭子。
女孩又讲到家里的事。跟着妈妈一起做饭,每次都是越帮越忙。
跟着爸爸一起锄草,自己太小拿不动锄头,爸爸就把头卸下给我,但我也只是在旁边随便划拉。
弟弟逃学被罚跪不给吃饭,我晚上偷偷的给他送饭,去收碗筷时他已经歪在地上睡着了,害得我还得把他抱到床上去。
女孩又呵呵地笑了起来,每件事都讲的很长,详细得像一副工笔画。
但是,李绒儿听着听着,感觉她说话的方式有什么不正常,好像一条延伸出去的大路发生了变形,不断的从旁边分出岔路歪出去,密集的岔路口排满了整条路,绵绵不断,无休无止。
刚开始李绒儿还附和几句,渐渐的她发现自己已经插不上话。
屋内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粘在墙壁上,时间缓缓流逝,女孩一个人絮絮不止。
李绒儿察觉到女孩说话的不自然之处,是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
“太晚了,早点休息吧。”李绒儿看了眼窗外说道。
但这句话似乎没有传进女孩的耳中。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了下去。无奈,李绒儿只好让她说个痛快。
然而不久,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直通的大道忽然遇到了一片断崖,突然消失在前方一片黑暗的悬崖边。她本来还想尝试着继续说下去,可是张了张嘴似乎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来。
李绒儿这才发现,女孩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女孩抬起茫然失措的双眼看着李绒儿,仿佛意识到了自己刚刚丢失了某样珍贵的东西一样,双眼雾蒙蒙的,宛如深夜沼泽的岸边。
“怎么了?”李绒儿看着女孩的眼睛问道。
女孩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李绒儿紧握女孩左手的手背上。泪珠如夏天的暴雨,一旦开始便一发不可遏止。
她双手紧紧抓住李绒儿的手,身体前屈,号啕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让李绒儿不知所措。
李绒儿轻轻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肩膀。
女孩的肩膀颤抖不止。
女孩的哭声更大了。
李绒儿下意识的搂过女孩的身体,女孩靠在自己肩膀上不住的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李绒儿的外套,并且很快的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