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三年,鉴于嫁入皇室成为中宫的和子去年终于诞下皇子高仁亲王,家光与秀忠父子决意启动上京面圣之行。这趟行程表面上是前往京都谒见天皇,实际却带着以幕府浩荡声势威慑朝廷及公家之目的。家光更为此在中奥公务区——表的大殿里,向重臣们下达务必要让天皇移驾二条城的指令。“身为三代将军,我在政事方面的其中一个目标,便是让朝廷向幕府表达恭顺之意。”“只有让天皇亲临二条城与我会面,才能算是正式达成目标,所以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家光的指令,连在政事领域有着极为老练手腕的土井也闻言大吃一惊。毕竟让天皇屈尊前往二条城与幕府将军会面这种事情,即使是在家康时代也未曾实现过。然而家光为此动用了庞大的人脉与金钱作为后盾,在京都公卿群体间广为疏通。其中与朝廷私交甚笃的政宗,甚至慨然接受了家光亲赋的使命,为此赶赴京都进行斡旋。同时,对忠长野心感到忧心忡忡的秀忠,为了防止两个儿子为此决裂,特别向家光提了一个职位变动的建议。体谅到父亲用心良苦的家光,在上京前夕以将军之名颂布了这项由秀忠建议的旨意。在家光授意下,酒井忠世宣读了将原本担任年寄一职的阿部正次,调往大坂担任城代的任命。【注·年寄:这个词来源于武家社会里辅左将军、参与核心政务的“年寄”这一职务。】秀忠这一举措,彻底堵死了忠长图谋大坂城的野心。尽管他非常努力想要弥补两个儿子之间产生的裂缝,却无法挽回家光对忠长的信任与兄弟情。秀忠于五月二十八日,在重臣土井利胜、井上正就的陪同下,领着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往京都,同行的包括弟弟水户赖房以及前田利常、岛津家久、左竹义宣等一干大名。早就领有家光使命与朝廷几度斡旋的政宗,则在五月二十日先行上京打点好一切。秀忠的另外两个弟弟,包括尾张义直、纪尹赖宣届时亦将从各自封地出发,一并在京都会合。留守在江户的家光,则待秀忠确认一切准备就绪后,领着正胜、信纲、酒井忠世等重臣动身前往京都,届时忠长亦会从骏府城出发与长兄会合。这个为了缓和兄弟间紧张氛围的安排,可谓是全然体现了秀忠身为人父的煞费苦心。不过家光力图让后水尾天皇出巡二条城的策略推进得并不顺利,朝廷方面提出了庞大的经费要求,试着以此让幕府知难而退。政宗为此带回来的消息是——“负责传话的朝臣乌丸光广表示,天皇一旦出巡,随行者上自僧人与公家、下至女官及小官们,宫中财力难以负担调配此等宏大场面,因此恐难如将军大人所愿。”然而家光并没将朝廷方面的刁难放在眼里,态度非常强硬地表态:“如果朝廷只是索要置装费的话,那就尽管去试探他们开出的数额好了!”秀忠于六月二十日抵达二条城后,收到家光由江户派使者快马送来的书信。感受到长子强烈力图推动天皇出巡的秀忠,特别吩咐井上为关白准备五万两用作关系疏通费。但朝廷方面的回应依旧敷衍。为此大动肝火的秀忠,立即下令将勅使——任职武家传奏的三条西实条和中院通村给召到二条城,当着一众亲族与幕臣面前向他们大施压力。“请天皇出巡至二条城,本是将军推动公武和睦的诚意,朝廷的回复却一再拖延!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将军的心意向天皇发出奏请?!”秀忠的怒斥令两名武家传奏大惊失色。巧言令色的中院通村立即以“此乃宫中之事,着实不便外传”的借口,试图就此敷衍而过。擅于谋略的秀忠,当然绝不会这么轻易被通村唬弄,斩钉截铁地向他们下达了最后通谍。“既然如此,你们回去禀报关白大人:就说从今日起,若在十天之内仍无答复,我秀忠便取消进宫参见,直接返回江户!”秀忠这项举措,一旦付诸实践将会令后水尾天皇颜面全无,更可能导致朝廷与幕府关系恶化!接着事态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般,让后水尾天皇承受了莫大压力。进退维谷的宫中,终于在七月四日作出妥协,由实条与通村将后水尾天皇同意出行的御意,转述给了身处二条城的秀忠。一旦确定了后水尾天皇将于九月出巡二条城,秀忠立即让井上派出快马通知远在江户的家光。于是家光在七月十二日从江户出发,随行的是由谱代重臣所率领的约一万人军队。家光在七月二十一日抵达挂川城时,特意当着酒井、正胜、信纲等一众重臣面前,将忠长喊进了宽敞的议事厅。带着家老成次甫一踏入议事厅的忠长,便在行事上滴水不漏地对着家光伏地拜倒,还言辞恳切地进行了祝词。“将军大人历经连日行军终于平安抵达,实在可喜可贺。忠长有幸担任殿后的重任,实在倍觉荣幸,在此向大人表达由衷谢意。”家光并没有丝毫进行兄弟间寒喧的打算,而是出乎忠长预料地当众向他进行了问责。“忠长,你为什么会在大井川建了浮桥?”“这是为了确保顺利通行京都,如此便能在因水灾而无法渡河时,让领民免于受水患之苦。”“回去后,你就将浮桥尽快拆毁吧。”“这、这是为什么?”纵然心如蛇蝎的忠长,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问责前,宛若被当面狠狠打了一记耳光,更是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你还不明白么?大井川乃镇守关东的天然要塞,若西国意图谋逆,浮桥便能有利敌军通行!”家光以一声怒吼迫使忠长噤声,随后便声色俱厉地将他一顿狠斥,完全没给他留下任何情面。随即家光将目光转向正胜,两人视线才刚产生交集,正胜便立即明白了家光这一眼的动机。“正胜。”“在。”“大御所大人上京之时,下令奥州诸位大名同行,这番安排是为了什么?”“回禀将军大人,此举乃是为了杜绝大人不在关东时,有居心叵测的大名趁机作乱。”家光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度将目光冷峻地移回到忠长身上,步步紧逼地扬起斥责之鞭。“身为将军之弟,防患于未然本是你背负的使命,但你怎会如此稀里湖涂去建设什么浮桥?”忠长直起了身体,沉默不语地瞪向家光。他能言善辩的本领正在家光面前逐渐失效,此时的他只能以沉默向家光发出无声的抗议。“听到了吗?为什么不回答?我说了,让你回去后将浮桥拆除!”忠长如家光所愿地紧锁起眉头,双手死命攥拳地搁在双腿之间,抑制怒火的同时不发一言。正当家光认为他会反击时,却不料被忠心耿耿的成次代忠长出面接受了指令。“将军大人考虑如此周全,着实给我们上了宝贵一课,我等回去后就立即将浮桥拆除!还请将军大人放心!”由于成次代为领命而侥幸逃过家光责罚的忠长,仍旧身形僵硬地跪坐在原位,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家光的视线。这种强硬且不灵活的处世方式,并不像家光记忆中那个恶魔疯批弟弟应有的长袖善舞、变化多端。这些细节也让家光意识到:他的连番施压与不遗余力的打击,正在逐渐摧毁忠长的心理防线。这个继承了秀忠与阿江与所有遗传优势的美男子弟弟,已经开始陷入癫狂。与家光争斗了半生的忠长,正从心理领域产生了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