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正这一番话落,王允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他先是勃然大怒意欲作,可微微隐忍片刻之后,似乎又竭力恢复了平静,只是沉声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蔡伯喈虽死不足惜,但终究也算一代硕儒,就此安葬了他吧……不过,你确认蔡伯喈已被烧死在了大牢当中?”
温正以为今日难逃最罢黜的灾难,却想不到司徒王允竟然这般轻轻饶过了他。虽然想不通这究竟到底为什么,但却不妨碍他赶紧回道:“微臣确信无疑,那场大火烧得很是猛烈,起火点正是蔡伯喈那间牢狱,他被烧得连骨灰都分辨不出。微臣派人收敛,只寻到了一块被烧裂的玉佩,乃蔡伯喈随身携带之物……”
刘协这一刻死死盯着王允的反应,哪怕是王允瞳仁当中的一丝转动都想印入脑海。
整个事件,刘协算是第二最熟知过程的人,按照冷寿光的说法,他吩咐那些宿卫,熟门熟路地潜入了廷尉绑架了蔡邕后,便想来个李代桃僵之计。
可想不到,就在他们刚把蔡邕运出廷尉的时候,一场大火突然蔓延起整个廷尉大牢。冷寿光急中生智,扯下蔡邕的随身玉佩丢入火中后,便带人极逃离了现场。
这个事件冷寿光完成的极为侥幸,很显然,那场火就是王允派来的韩龙干的。要是冷寿光晚上一刻或早一刻,都可能与韩龙碰上。偏偏两拨儿人一前一后,彼此为对方做了好事儿。
由此,这个时候,刘协便十分在意这个认为自己已成功杀人灭口的王允。很显然,王允虽然刚棱自傲,但身为人最基本的羞耻之心还是有的。尤其是对待蔡邕这样严格说来还对他有恩的人,他终究做不到铁石心肠。
事实上,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恰恰是他这样标榜高洁的人,在做了亏心事的时候,心境便愈加充满罪恶感。所以,刘协便清晰地看到了王允那平常彷如冻僵一般的老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心虚和愧疚。
不过,很快王允就被崇高的信念掌控了理智,他对此未再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攸然回过头来望向刘协,铿锵不阿地说道:“陛下,想不到长安最近竟如此祸连不断。既如此,那老臣便觉得,陛下更应拿出诚意来,下一封罪己诏!以安抚长安百姓。此事与诛杀蔡邕一般,也乃老臣老成谋国之策。”
“罪己诏?”刘协的脸色蓦然冰冻起来,再看遍王允一番惺惺作态的表演后,刘协以为今日朝会上王允不过想用武力解决关外凉州诸部、同时确认蔡邕真的已经死去如此这般一箭双雕而已。可想不到,他之前所有的一番铺垫,竟然全在这最后的杀手锏当中!
罪己诏这个现象,刘协在前世认为那不过皇帝的政治作秀而已。但深入这个时代之后,他才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人的本性,从来倾向于逃避或粉饰错误的,更不要说作为‘天之子’的皇帝,这个职位本身就注定了它必然要是光明正确伟大的代言,可罪己诏说明了什么,说明你这个皇帝就是不合格的!
历数中华五千年,有多少皇帝是心甘情愿写下罪己诏的?通常是在君臣错位、遭受天灾和政权危难之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罪己诏一出,出现的最大后果,不是百姓们的感恩戴德,当其冲的,反而是皇权的威严遭到冲击!
而王允在这个时候让刘协写下罪己诏,其用意十分明显且诛心。一来,他想通过罪己诏一事,告之天下,朝廷乃是他王允为的这等名士在执政;
二来,就是要将刘协打入一个无能顽劣的天子行列,直到他王允玩儿不动的时候,他刘协才有可能出来顶班儿;
三来,用意便更加险恶,便是逼迫着刘协将天降雷殛、董卓作乱等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彻底撇清与名士的瓜葛,如此洗白之后的士大夫,便将是天下苍生唯一值得信任感恩的对象!
这一瞬,刘协真心觉得,钟繇有句话说的太过正确:这些人,不是无能,而是太能了!竟然在汉室生死存亡的时候,仍旧念念不忘攀爬统治的最高峰,将他们很久没有触碰到的权力狠狠揽在怀中,不肯放弃!
又一次,刘协望着满朝双眼中仿佛闪过幽光的大臣,感受到了心冻在冰窖里的那种寒凉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