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刘嫂终于等来了儿子林潇潇和一个日本女人的造访。刘嫂诚惶诚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辛慧娟,说道“夫人,儿子儿媳就不用细说了,您多少知道一些;这位太太是大公司的总监,在很多国家都有买卖,市长都接待过她,很了不起。咳,要是吴先生在家就好了,他们都是做大生意的,一定谈得拢,说不定还能谈成大项目。”
辛慧娟听刘嫂提起了丈夫,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打眼看了看那个销售总监,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见过,尤其那双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有神,仿佛会说话似的。她不由得想起了楚楚,楚楚要是活着,今年三十了,正是做大事的时候,咳,好苦命的孩子。她不敢深想下去,害怕在外人面前流泪,便推脱身体不适,让刘嫂替她照顾好客人。
看着妈妈那失去光泽的面孔,看着妈妈那满头的银发,看着妈妈那蹒跚的身体,楚楚真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真想敞开心怀喊一声妈妈!可是她不能,她必须克制,她必须把所有的眼泪和痛苦咽到肚子里。即使没有林潇潇的死亡威胁,也不能让妈妈再一次遭受离别的痛苦。她知道妈妈还在日夜牵挂着她,正如她日夜牵挂着妈妈一样,但毕竟过去了十年,无论是她还是妈妈,都不会像初始时那般痛彻肺腑。既然现在还不能和妈妈相认,就不能让妈妈知道她还活在世上,尤其不能让妈妈认出眼前的她就是丢失十年的女儿。她不能送给妈妈实现不了的希望。能如此近距离看着妈妈,能亲耳听着妈妈的声音,已经很奢侈了。她不能贪得无厌,不能得陇望蜀,不能把精心编排的戏演砸了。
“吴夫人,”楚楚怯生生地叫住了妈妈,她感觉“吴夫人”三个字仿佛不是从她口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天外传过来的。
“我第一次来中国,对中国人的家庭生活很感兴趣,借着今天还有点时间,便跟随他们来了,实在有些唐突。”
辛慧娟回过神来,细细打量着这个彬彬有礼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穿着很随意,说话很朴实,却有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突然间,她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女人从声音到容貌,从行为到举止,都象自己的女儿,似乎是女儿的替身。可是转念一想,人家是日本客商,是跨国公司销售总监,和楚楚相隔千里万里,又怎能扯上关系?咳,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女儿刚丢失那几年,不管在M国还是在中国,只要看到长相和楚楚相像的女孩,便怀疑是自己的女儿;如今女儿失踪十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丈夫又摊上了大事,多年未曾愈合的伤口又被捅上一刀,当真是雪上加霜了。咳,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不能在外国人面前失了礼节,于是强打精神,对楚楚说“欢迎来家里做客,刘嫂和我亲如姐妹,刘嫂的儿子如同我的儿子,今后还请对他们多加关照。”
楚楚按照日本人的习俗,向妈妈行了个鞠躬礼。三十年了,在楚楚的记忆中,从未给妈妈鞠过躬,此时此刻,她想长跪在妈妈脚下,向妈妈致以最真挚的祝福——祝妈妈长命百岁,祝妈妈容颜永驻,祝妈妈早日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她在心中喊道“亲爱的妈妈,您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挺住,尽管母女重逢还很漫长,但那一天一定会来到。等着吧妈妈,女儿一定会回来的,女儿一定会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今天见面固然欣喜,但那不是女儿所要的,女儿要的是天长日久,女儿要的是永生永世;今天的离别也不是真正的离别,只是一次小憩,女儿的心和妈妈的心贴得更紧了。亲爱的妈妈,太平洋不是银河,女儿离妈妈其实很近很近,近的能听到妈妈的呼吸和心跳。即便乌云当头,即便关隘重重,即便风高浪急,女儿都会回来,等着我妈妈!”
楚楚不敢停留过久,生怕被妈妈看出破绽。林潇潇和石云海个个紧张兮兮,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可是他们不敢忤逆,只要吴楚楚不起身,他们谁也不敢催促。尤其林潇潇,最清楚吴楚楚的分量,最清楚吴楚楚在大卫心中的地位,对此她酸过恨过悔过甚至想取了吴楚楚的性命,可是她无能为力。她知道今天若是惹恼了楚楚,明天就有可能去见阎王。为了能在大卫身边混下去,她必须讨好吴楚楚。比起十年前,她和吴楚楚的身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以前她高高在上,吴楚楚被她无情地踩在脚下;如今颠倒了过来,如果她不尽心尽力,如果她不甘心情愿做吴楚楚的马前卒垫脚石,就可能被打入深渊,永无出头之日。看吴楚楚要走,林潇潇暗自庆幸,深深舒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