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川所说的‘大杀器’,其实是三样‘小玩意儿’:架子车、围栏和投石机。
架子车,还真就是一个架子车。
车上,支着一个架子。
架子的正面是一面能够折叠打开的护盾,包裹了夹层羊毛毡和牛皮,展开后足足有三丈二尺八寸宽、高为一丈二尺三寸;背面则是一架弩机……
也就是说,所谓的架子车,不过是改良简化后的‘金刚车’而已,只不过更加轻便,两三个兵卒即可推动,在一些山间小道上也能顺利通过。
至于说围栏。
好吧,当张安世第一眼看到这些折叠起来的精铁架子,并没有什么感觉,总觉得老师郑重其事的搬来一大堆废铁,好像没什么用处。
可是,当杨川让阿铁那帮半大小子演示一遍后,张安世登时便目瞪口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铁架子,一旦展开,可不就是精铁打制的‘鹿角’?
‘鹿角’又叫‘拒马’,是眼下最为常见的一种防御兵械,一般使用削尖了一头的木头交叉捆绑,排列几排或者十几排,是对付骑兵突袭的好东西。
“在附近有山林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快速制作一批鹿角,问题是,放眼望去,这方圆近百里,全都是草原、戈壁,根本就无木可伐,仓促之间,想要从运动战立刻转入防御战,有了这种围栏是不是就简单多了?”
似乎看出张安世的疑惑,杨川温言笑道:“所以呢,在没有开战前,便要充分考虑到开战后的所有细节,不能放过任何一个遗漏,方能算得上一名称职的军司马。”
他没说称职的将军。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张安世这哈怂虽然厉害,但其军事天赋终究还是赶不上卫青、霍去病,那还不如趁早将其培养为一名优秀的军司马。
张安世听从杨川的建议,令人将那些‘围栏’藏于峡谷口两侧,一旦自己的兵马通过,便可在极短时间内,将那些精铁打制的围栏布置好,形成一道极具威慑力的防线,阻断匈奴骑兵的追击。
一场你追我赶的运动战,转眼间,就成了一场防御反攻战……
……
万事俱备,只欠一抽抽。
是的,准确来说,就是一抽抽。
面对残暴、血腥而狡猾的匈奴人,杨川其实并不能保证自己的诱敌深入之计能否奏效,便只能寄托在他们的‘脑子一抽抽’。
不过还好。
张安世亲率两千骑兵,故伎重演,在经过一番撩拨、挑逗和刺激后,匈奴人的两个万人队终于忍不住狂怒,气势汹汹的追了上来。
此外,数十里外,还有五六千人的一支骑兵,也向葫芦沟方向快速移动。
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极目远眺,苍茫大地上,张安世和他的两千少年骑兵‘抱头鼠窜’,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
陡然之间,那一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斜刺里的进入一片丘陵地带,终于将身后的两支精锐骑兵摆脱开来三五里之遥;然而,对方到底是匈奴的精锐,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再一次咬住了张安世等人的尾巴。
看来,这两条大鱼终于咬死了钩子。
该到拉网收线了。
张安世一声呼哨,率先向葫芦沟方向狂奔而来;那两千少年骑兵精神大振,也是策马狂奔的跟上,很快的,他们便进入了葫芦沟。
紧跟其后的匈奴人不疑有他,继续猛追,也就落后三五里左右。
“阿铁,准备动手。”
“等到两支万人队完全进入葫芦沟,再行点火,力争将这两万畜生一网打尽!”
大战在即,杨川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脸的平静与淡然,可是,在他的眼底,却似有两团火焰在燃烧,嘴角挂着一抹古怪的微笑:“用旗语告诉另外的人,这边炮响时,葫芦腰位置即可点火。”
“至于地上埋设的那些大礼包,让等待命令,总归是要给这些狼日哈的一个天大的惊喜。”
就在那两支万人队快速进入峡谷口、杨川便要下令点火时。
突然,远远的,二十余里外,另有一支五千余人马的匈奴骑兵出现了。
“公子,点火?”阿铁问道。
“等等,”杨川皱眉说道:“二十余里外,又来了一支匈奴骑兵,人数在五千左右。”
阿铁几人闻言大喜,乐不可支的嘿嘿笑道:“那就等一等,让他们全部进去后,咱再点火?”
杨川回头望一眼葫芦沟深处,略微有些迟疑。
两万匈奴精锐,张安世在另外一头能不能顶住其猛攻?即便使用了先进的‘精铁鹿角’,可是,那也扛不了太久啊……
“等一下,让张安世他们先顶一会儿,”杨川终于下定决心,冷笑道:“这来都来了,不将其全部弄死,本厨子的这一番布置可就大打折扣了。”
“阿铁,给弟兄们传讯,葫芦腰位置暂时不点火,出口位置的那些大礼包,倒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先点火。”
“咱这一道菜,就叫硬菜……”
……
杨川的临时决断,可就苦了张安世和他的三千少年兵。
两万匈奴精锐骑兵紧紧咬着身后,只差三五里之遥,随便一个小小的变故,便可能导致被人给追上,分分钟被打出屎尿。
所以,部队进入葫芦沟,张安世喝令一声‘全速前进’,两千少年骑兵快速完成中途换马,快马加鞭,速度骤然暴涨一大截,终于将后面的追兵再甩开里。
不过,也就多了里而已。
对于精擅长途奔袭的匈奴精锐来说,里之地,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
好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训练、历练和磨合,这一支由三千匈奴少年组建的骑兵队伍,无论是在战斗力还是战斗意识方面,都有了一个长足进步,彼此之间的配合也基本能够做到心有灵犀的默契。
张安世等人窜入葫芦沟的那一刻起,另一头出口处,一千名少年在数百名工匠的帮助下,开始快速布防,将那些‘精铁鹿角’拉开、摆好,只留下一道不足十丈的口子,以便自己人快速通过。
同时,那百十辆‘架子车’也被快速推过来,就在‘精铁鹿角’的正后方一字摆开,弩机‘咔哒咔哒’响个不停,却是将第一批‘箭匣’卡在弩机正上方的箭槽里,犹如一百多头奇奇怪怪的凶兽,让那些正在忐忑的少年兵略感心安。
这也难怪啊。
他们这些少年人在张安世的带领下,虽然也打了十几仗,可是,每次都是袭营、骚扰、暗杀、诱敌深入,像眼下这种正面对抗的硬仗,可是一次都没有经历过。
蹄声隆隆,烟尘滚滚。
张安世和两千少年奇兵狂奔而来。
“快快快,鹿角合龙!”
“弩机角度调整完备,随时准备发射!”
“弓箭手准备!”
“……”
一阵短暂的纷乱后,匈奴人来了。
峡谷地形狭长、逼仄,两万人马无法全面展开,可是,一旦来到谷口这片宽阔地带,登时便露出其可怖的面目。
在这一刻,匈奴骑兵的可怕,终于开始展露。
与那些骚包的羌人完全不同,匈奴人不喜欢在马背上杂耍,也不喜欢摆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更不会发出各种怪叫、怪笑,自然便不像一群傻逼那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成为汉军弓箭手的活靶子。
匈奴人很沉默。
他们一个个沉默着,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基本没什么表情。
如果说有,那就是他们的眼睛很黑,黑亮,隐约间,似乎有森冷的气息在弥漫,让这一支军队看上去像一条凶狠的野狼,越是接近猎物,便越发的沉默、冷静而冷血。
尤其当他们看见,自己的猎物逃出生天后,竟然在一片甚为宽阔的谷口摆上鹿角、战车等,似乎想要在临死前蹦跶几下?
匈奴人很生气。
但是,生气的匈奴人更加沉默。
他们默默取下身上的硬弓,弯弓搭箭,在彼此距离尚有七八十步之遥时,射出了他们的第一波箭。
乱箭纷纷,攒射如雨。
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空之声,第一波箭雨落在架子车的巨大护盾上,发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更有一些羽箭掠过护盾的上方,直奔数十步后的那一排骑兵而去。
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箭雨如期而至。
架子车的护盾上扎满了匈奴人的狼牙箭,就像一百多只瑟瑟发抖的刺猬,同样保持着沉默。
然后。
等到冲在最前方的匈奴人踏入五六十步时。
架子车后的弩机一阵‘咔哒’乱响,‘嗡’的一声,整个车身猛的向后一缩,便有一大片弩箭泼洒出去,转眼间,便将数百骑匈奴人覆盖其中。
没有什么十分夸张的场景。
那些身穿皮甲、头戴羊皮帽子的匈奴人中箭后,只会‘呃’的闷哼一声,便会连同胯下战马一起向前继续疾冲十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便成了一具死尸。
嗡!
嗡!嗡!嗡!
连续五波箭雨,将冲在最前方的匈奴人射死了几大片,那些凶悍的骑兵却还在向前猛冲,用手中的弓箭,进行徒劳的反击。
他们一个个的悍不畏死,面对汉军的这种弩机齐射似乎并不在乎;因为,根据他们的经验,汉人的这种弩箭最多只能射出三五波。
然而,这一次。
他们似乎有些失算。
因为,这一百多辆架子车上的弩箭,在射出五波后,只经过不到三五个呼吸的停顿,便开始了它们的第二轮齐射。
而且,第二轮齐射的弩箭,射程似乎更远、威力更大,带着一阵摄人心魄的破空之声,能将他们身上的两三层皮甲轻松射穿。
“弓箭手掩护!”
“变换队形,凿阵!”
匈奴人在谷口留下一大片死尸后,终于反应过来,一名不配拥有姓名的万户王厉声怒吼:“变换队形,凿阵!”
所谓凿阵,便是将骑兵的队形摆成一个尖刀形状,最为勇猛的百夫长、千夫长甚至万夫长是刀尖,然后,依次扩大,远远看去便如一把尖刀或凿子,疾冲向前,迅速扎进地方阵营。
汉帝国的北军中,便有一支不足八百的重装骑兵,专门用来凿阵。
如匈奴人这般身穿单薄的皮甲想要凿阵,只能说是无奈之举,因为,面对那十几排寒光森森的‘精铁鹿角’和泼洒而来的弩箭,没有铁甲护持的战马和骑兵,差不多等若是冲上去送死……
但是,就是这种临时的应变,却打乱了汉军的节奏。
当两个千人队猛冲而出,只用了七八个呼吸便撞上精铁鹿角时,另外两个千人队也动了。
他们选择了两翼冲锋,让汉军的弩箭不得不转变方向。
与此同时,随着一片乱战中,匈奴中军位置悄然冲出三支人数不详的队伍,同样摆出凿阵冲锋的队形,气势汹汹的向汉军方向冲撞过来。
张安世脸色苍白,与那三千少年射出一波箭雨后,怒吼一声:“前队列阵,立盾!”
“后队换钩镰枪,准备正面迎敌!”
他大致明白,就算汉军有十几排设计精巧、极具威慑的‘精铁鹿角’抵挡匈奴骑兵,可是,在如此不计后果的冲锋下,这一道防线根本就无济于事。
搁在以前,他早就领着骑兵溜之大吉。
可是,老师在此地苦心布置,自然是想要将这两万匈奴人尽数歼灭,自己一旦溃退,可不就坏了老师的大事?
不知怎么回事,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张安世满脑子都是杨川那温和的微笑,好像在说:“相信自己,能行的……”
一场短兵相接的‘白刃战’终于爆发。
三千少年兵,在张安世的指挥下,全部压上去,借助精铁鹿角、架子车举盾和他们手中的木盾,抵挡住一波又一波匈奴人的箭雨和冲锋;躲在后面的兵卒,手持钩镰枪,整齐划一的一顿戳。
戳戳戳!
血雨腥风,也无外乎此也。
每个人的头脸之上、甲衣上、兵刃上,沾满了黏糊糊、热乎乎的鲜血,也不知道是人血还是战马的血,总之,每一个人都很沉默,就在那里硬扛着,就像一台没什么感情的绞肉机,将源源不断冲上来的匈奴人戳死。
可能是一炷香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