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叶筝露出了个轻蔑的嗤笑:“十七啊,你莫不是以为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要等着哪个名门正派来收尾就行了么?你难道就忘了那些叛徒、奸细,远的不说,连百年前清玄宫的叛乱你都没听说过么!可笑我当年已突破太虚之境,距修成散仙法身不过一线之隔,却为了让你一缕残魂再入轮回而不惜折损毕生修为!我本以为你总该有点长进,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到底还是个不顾大局的荒唐废物!……罢了,罢了,你想要耽于私情、枉顾苍生,把我舍命给你换来的最后这几年荒废在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我也管不了你,只盼着你每日每夜想起幽冥之下魂飞魄散的那些故人时,千万要问心无愧才好!”
他冷冷说完,将叶清桓掼到墙上,转身就走,像是对这人世之间的一切都没了兴趣,迫不及待地要回他的九幽黄泉去似的。
叶黎战战兢兢地送到门口,十分不忍地回头往屋子里瞅了一眼,迟疑道:“父亲,您消消气,十七叔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叶筝如今的修为算起来也不过是结丹上下,可那股气势却依稀还与当年的太虚境界的大能者一般无二,偏偏还多了几分阴森鬼气,让他这个养子也不敢轻易捋虎须。
好在叶筝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却不是完全不讲理,他听了叶黎小心翼翼的劝解,脚步蓦地顿住。
叶黎本以为他要发怒,已做好了逃窜的准备,却不曾想他却只是仰起头,盯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出了许久的神,终于缓缓叹了口气,低低地传音道:“你可能不知道,你十七叔……他从出生起,就比我们这一辈人都好看,尤其那双眼睛,干净得不像是这凡尘中的人能有的,那时候就有长辈说,眼睛越是干净的人,往往就越会看遍这世上的污浊,一辈子也会过得越苦……”
他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他本来十分乖巧,可三四岁渐渐懂事之后,也不知道从哪听到了这话,脾气就一天天别扭起来,每天都变着法子地闹得鸡飞狗跳……但别扭归别扭,本性却从未改过,所以你姑祖母一家,还有你祖父、曾祖父也是,虽然天天都咬牙切齿地骂那混小子胡闹,可骂完了,却又不忍心真让他吃一点苦,都纵容着他,恨不得把他宠到天上去。我和他娘说是姑侄,其实年纪差不多,也算是看着他从个团子似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大的――”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惯有的那点癫狂之色尽数隐去了,竟透出了几分久违的怀念与温柔,但随即就又被无法逃避的现实惊醒,含在唇边的一点笑意就仓促地凝滞住,垂下眼看着素白的手心,怆然道:“说句托大的话,他虽然是我弟弟,可我心里其实一直拿他当自家的孩子……你以为我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就不难受、就真的不想让他最后这几年能快活些么!”
叶黎一怔。
便听叶筝又敛下了情绪,木然说道:“可是不行啊,我就算问出了再多的事情,知道了再多真相,也终究还是个局外人,何况我现在修行日益艰难,每月也就初一十五能勉强回人间待上一会,想要帮忙都帮不上。眼下的局势看似平稳,实际却暗潮涌动,这担子,我再不愿、再不舍得,也只能压在他肩上,古神传承,说来好听,可背后的责任……”
他叹了口气:“至于那个丫头体内的异常,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或者有没有什么谋算,又有什么区别呢,到了此时,咱们已经再也经不起变故了啊……”
叶黎站在门口,与他那阴阳两隔的艳鬼似的父亲仅仅一步之隔,头一回发现叶筝精致的眉宇间竟笼上了一层萧然之色,将他素日里的疯癫与明艳一同掩住了,居然有些像是一座风化了千年万载随时都会崩塌的石雕。
叶筝又静静站了一会,才再度轻声说道:“阿黎,我……方才想起旧事,可能有点失控,话说得太过了,你这几天多费些心,好生照料他,我带回来的鬼哭藤你等会记得趁夜炮制,天亮之后阴气散掉就没用了……千万别让他的病再重下去。”
叶黎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多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与多年来似是而非的推测合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团乱麻,让他只能沉重地点头。
然而,也不知道姓叶的是不是祖传了乌鸦嘴的法门,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叶筝离开的当夜,叶清桓就被来势汹汹的病情击倒了。
叶筝的那些话赤/裸裸地撕破了所有粉饰太平的伪装,将最为严苛的现实抛到了他的眼前。多年来他看似散漫,实际哪一年不是日夜筹谋,本以为总算能松一口气,却一夜之间就被打回了原型。
经久不散的梦魇如影随形,没有人能够真正相信,正直慈和的师长可能在一夜之间被害死,而潜伏的邪徒始终在暗中挥舞爪牙;也没有事情可以全然确定,阴谋根深叶茂,每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背后总是连接着另一个更深的谜团……
他得抛下所有人,辜负所有人,天地广袤无际,可直到一切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他却只能独自一人踽踽前行……
叶清桓就在忽冷忽热的昏沉之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到处都是苍蓝色的冰柱,层层叠叠地从天边一直蔓延到脚下,每一柱寒冰之中,都封着一个他见过的人,有的是他前世血脉相连的亲人,有的是他今生朝夕相处的师门同袍,还有些是仅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普通人……这些人形貌不一,却都同样地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已经涣散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他的身体却像是变小了,似乎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候,没有道术,也不通剑法,只能瑟缩而仓皇地躲避着这些视线,几乎要被如有重量一般的怨憎压得直不起腰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而柔软的浅笑。他却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般,惊骇地转过头去,便见到了个穿着淡绿色长裙的女孩子,她身姿纤秀,举袖遮住颜面,只能瞧见指尖与下颌一抹白瓷般的肌肤。
她嫣然巧笑道:“十七公子。”
叶清桓只觉胸口像是被谁塞入了一团冰碴,耳中嗡嗡作响,他极力地想要分辨那人的身份,可越是努力,那人就变得越模糊。
他突然就有些害怕见到那张掩在衣袖下面的脸――他知道,那应该是钟浣,可不知为什么,心底却隐隐地升起一种令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恐惧感。
但无论他如何恐惧会见到另一张脸孔,那幅衣袖还是缓慢地降了下来。
先是松松绾起的鸦青色发丝,然后是洁白的额头和长而秀丽的黛眉,再往下,现出来的是一双略微狭长的杏眼……叶清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他无数次地想要移开视线,可目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钉住了似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衣袖降到了底。
――钟浣的脸完全显露了出来。
叶清桓脱力般松了口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情绪,钟浣却突然诡秘地一笑,往旁边侧开了身子,露出身后那一簇染满了血迹的坚冰。
冰里竟然也封着一个人,可那人却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娇小纤瘦的身体像是被狼群撕扯过一般血肉四溅,头颅歪倒在一边,上面五官模糊,只剩下一只茶色的杏眼死气沉沉地凝视着他。
叶清桓心弦猝然收紧,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蓦地惊醒,全身大汗淋漓。
叶黎昏昏欲睡地守在床边,目光与他对上,使劲眨了眨眼才确定他是真的醒过来了,立刻喜上眉梢,却故意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哀叹道:“我的亲叔叔哎,你可算醒了!你再这么昏睡下去,我爹能活撕了我……”
叶清桓仍未从那场过于真实的梦魇中清醒过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半天,才嘶哑地问道:“我在叶家?”
叶黎点点头:“不然你还能在哪?十七叔,你不是病糊涂了吧?”
叶清桓偏过脸,茫然地环视四周,仿佛在确认过去与当下究竟哪个场景才是真实一般,过了许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曲起手臂撑在床边,吃力地想要支起身子,却没能成功,只好开口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叶黎回给他一个苦不堪言的表情:“还什么时候呢……你再睡下去,只怕都要过年了!”
见到叶清桓错愕的神情,他总算把一肚子怨念给咽了回去,正儿八经地给了个答案:“从我爹把你气昏过去算起,已经快两个月了,有好几次连我爹都以为你撑不过去了,差点没把他急疯了――你也知道他一疯起来……唉,我都懒得算我这一个多月白挨了多少顿揍!”
叶清桓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爹呢?”
叶黎道:“九月十五刚过去没几天,他啊,估计还在阴曹地府欺负小鬼呢!”想了想,又说:“我说十七叔,我爹虽然疯了点,但他对你其实……”
叶清桓打断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他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吩咐道:“取笔墨来。”
叶黎被堵了嘴,只好不明所以地命人把文房四宝给送了进来,亲自研好了墨,就见叶清桓费力而潦草地写了一大篇鬼画符似的单子,微微喘息了一会,说道:“按这个方子去给我炼药,入冬前我有事要离开。”
叶黎本来还在辨认那一大堆彼此勾肩搭背的凌乱字迹,闻言手一抖,差点没哭出来:“你不是还想着要去找那小丫头吧?”
可他接下来却是一愣,觉得叶清桓昏睡了两个来月,这一次终于醒来之后,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往日那些不耐烦的敷衍和心不在焉的调笑像是彻底地从叶清桓的血肉筋骨之中抽离了出去。他听到这些没深没浅的试探,只是淡淡瞥了叶黎一眼,平静地说道:“时间不多了,我要去找最后一颗迷心钉。”<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