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有人从他后面快速走过,走向那小娘子,那是个身材挺拔的少年郎,背影有些眼熟。
那少年快步走到了那小娘子身后,开口便道:“你为何跟着我?”
老凉听得那声音,呼吸一窒,扶着姜亥转身就走。
“你为何跟着我?”
薛白才离开杨宅不久便察觉到有人跟踪,遂让两个金吾卫不停往前走,他则渐渐拉开距离,再从别的巷子绕一圈回来,果然发现了对方。却没想到是个看起来颇柔弱的少女。
原本想反跟踪,结果却看她踌躇了许久,一点都不专业。
干脆上前,沉声问了一句。
站在巷口的少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薛白立即便想起方才在路上遇到过她。
“长安街巷可不是你一个的,我怎就跟着你了?”
少女拍了拍心口,镇静下来之后,却是半点也不害怕他,眼神中反而有些促狭之意。
薛白问道:“你认得我?”
“你在长安很有名吗?为何我要认得你?”
“别再跟着了。”薛白察觉到她没恶意,稍稍放松了些,道:“回家去吧,这边很危险……”
此时,他放松了心绪,才想起方才在巷子里瞥到那两个背影时略有奇怪之感,遂转头看了一眼。
一瞬间,薛白便认出了老凉、姜亥。
他不能让他们被拿到,会供出他杀人之事来,要么灭口、要么保护起来。
“前面的。”
薛白开口,尽力克制着语气以免吓到他们。
“别走……”
老凉已拔腿就跑。
薛白快步跟上,开口道:“你们受伤了?走不掉的,我可以帮你……”
老凉与姜亥突然加快了速度,薛白继续追踪。
追了一会,前方是一片民宅,难得见到一条黑暗的巷子。
薛白放慢脚步,知道他们就在附近。
他不急不缓道:“我能帮你们,但你们得信任我……”
黑暗中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薛白停下话语,回过身看去,见是方才那少女又跟了过来。
“别过来。”
“啊!”
道边的渠里突然跃出一个身影,一把扯过了那少女。
明晃晃的刀光闪过,匕首已架上她的脖子。
“别动,我杀了她!”老凉叱道。
“不用激动,我不认识她,而且我本就不会害你。你们受伤了?中毒了?我能帮你……”
“别上来!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别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
“轻些说,莫惊动了旁人,你说说出了何事?”
老凉之前还能冷静,被他这宽慰的语调一问,登时激动起来,又向薛白叱道:“狗官,全是狗官!募兵时说有功必赏……同村五十九人就活了老子一个……栓子战死了,凭什么补他的租庸?!娘的……将军说替我们出头……将军呢?!老子要见将军!”
“好,好。”薛白道:“我知道你有委屈,你先松开她,她是无辜的,你们中毒了?我们先说怎么解毒……”
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他中毒了。”
却是那被挟持的少女开口道:“酒气这么重,毒在酒里,喝得还不少。你言语不清,吞咽困难……可还觉头晕目眩,四肢麻木?”
老凉不答。
那少女又道:“你是钩吻中毒,我懂医术,能救你。”
“我不信……还有你,别过来!”
薛白却已抬起手,道:“这样,你挟持我,便可由她救你们,可好?”
“你……”
薛白脚步不停,坚决走近,在月光下直视着老凉的眼,道:“我若不愿相帮,大可以拖到你毒发。信不信我?你自己选。”
“娘的,姜老二快不行了!”
老凉终于收了匕首,他看过了这么久姜亥都没从薛白后方出来,就知他是晕过去了,赶到那暗巷中一找,果然见姜亥倒在那昏迷不醒。
他自己也是头晕得厉害。
薛白蹲下探了姜亥的鼻息,问道:“怎么做?”
“先让他们吐出来。”那少女大概只有理论知识,跺脚转了一圈,灵机一动,抬手一指,道:“给他们喝水渠的臭水!”
薛白却已一把扯起姜亥,往地上摸找了个长条的东西便往他舌根按,同时猛按他的小腹。
他还不忘向老凉说了一句,“你自己抠。”
“呕!”
一阵酒臭熏天,姜亥却还不醒。
那少女则在月光下低头翻找着自己的荷包,拿出一把药丸。
“这是我平时吃的补药,有黄芩与甘草,也算是对症,可以缓解一二,但要解毒,还是得饮黄汤。”
“几颗?”
“嗯,我想想,且都吃了吧。”
老凉终于从满是呕吐物的地上坐起,口中全是苦味,但胃里凉凉的,稍稍没方才那么窒息,能够喘得上来气了。
“走,找个医馆买药材。”
老凉艰难地起身,与薛白一起扶起姜亥,跌跌撞撞走向长街,那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衫,差点想要哭出来,忍住了,跑了几步跟上薛白。
四人转过长街,依旧是装作醉酒,一路往东市走去。
……
这夜的东市如同沸腾了一般。
所有商铺都开张着,街道中央有各种各样的表演,杂技、相扑、马戏,人群中不时响起阵阵喝彩。
远处的高台上有人在舞火鸟,再抬头一看,竟有人踩着高跷在行人的上方行走,也不怕在这么挤的地方被撞下来。
四人好不容易穿过大门,拐进循墙巷子,这才没那般拥挤。
药铺是今夜东市中最冷清的地方,但也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喝药汤,有种把药铺当茶铺的感觉。
老凉一朝被蛇咬,登时谨慎起来,扶着姜亥在坊墙下的阴暗处坐下,不肯请太夫看诊,说只买药材即可。
“不就是两条命吗?老子信这小娘子的医术。”
行伍之人,总是觉得自己命硬,能扛得下来。
那少女也颇为自信,听他这么说了,大大方方就进了医馆,站在柜台前写药方。
老凉怕她跑去报官,一直盯着她,却低声道:“一会放她走了吧,她不知你是谁。”
“你们准备去哪?”
“不知道,但今夜我兄弟若能活下来,来日必报你大恩……”
薛白沉吟道:“病去如抽丝,你们一时半刻好不了,裴冕也不会放过你们,我给你们一个藏身之地如何?”
老凉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怕我们牵扯你?”
“今夜他不仅是要灭你们的口……”
一张药方写好,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递了过去。
“就称这些。”
“小娘子这是要治何病啊?”
“遇到一个病人,惊厥之后有些心竭。”
“圣手。”
那药铺掌柜点点头,自去抓药。
少女微微得意,回头却见薛白走了进来。她犹豫片刻,招过他上前,低声道:“他们好可怜的,执金吾,妻子被人掳了……结果将军要灭他们的口,你能不能放了他们,不要报官啊?”
“你知道我是谁?”
“你……你一看就是朝廷的人嘛。我其实看到你在追凶手,才一路跟着你的。”
“为何?”
“好奇啊。”
薛白略略沉吟,回想了所有的对话,确定自己与老凉没有在这小女子面前说漏什么,方才问道:“你呢?你是谁?”
“你是问我名字吗?”
“不方便说,可否报知家门?”
“我嘛?嗯……我姓宗,字小仙,名字可不能告诉你。”
少女说罢,背过身去。
很快,药抓好了,薛白接过药包会了账,看了眼天色,向掌柜问道:“几时了?”
“再有三刻钟便到子时了。”
“呀,不会吧?”
“小娘子,老夫骗你做甚?你看,东市署上方的大花灯已经准备点燃了。”
“那怎么办?我得赶到……来不及回去了,我得赶到兴庆宫前。”
掌柜听得有趣,抚须笑着,抬手道:“那小娘子就请吧。”
薛白大步赶出药铺,只见姜亥已稍清醒了些,由老凉扶着站起身来,遂把药包递了过去。
“既是小娘子为你们说情,便不拿你们送官了,自便吧。”
“谢这位郎君,谢小娘子。”
老凉连忙道谢,提了药材、扶着姜亥便走,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
“快走。”宗小仙催促薛白,“我们快去兴庆宫。”
“你如何知道我要去兴庆宫?”
“你是朝廷的人,又问了时辰,当然是。”
“走吧。”
两人当即循着东市坊墙往东走。
路上行人太多,薛白步伐又快,宗小仙不由恼道:“你等等我。”
薛白脚步缓了下来,看了她一眼,拿过她手里的手帕。
“牵着。”
“哦。”
宗小仙老实握住手帕,再看薛白,眼神就有些复杂起来。
兴庆宫前。
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停下,奴仆们连忙上前,恭请右相下车。
李林甫显得十分疲惫,淡淡看了一眼前方的金吾卫,忽然在想,这些年来自己每次出行,都以步骑百余人为左右翼,命金吾卫静街……足够安全吗?
恐还不够。
“阿爷。”
李岫趋步上前,低声道:“二十一郎的命保住了,十七娘还未找到。”
“该死的不死,该来的不来,薛白到否?”
“还没有。”
“十七娘若有好歹,让他陪葬。”李林甫语气平淡,“若他没找到十七娘便敢来,杀了。”
李岫背上一凉,本想说些什么,想到十七娘是为了与薛白看花灯才出门的,俯身应道:“喏。”
李林甫其实已经来得晚了,并无闲暇与儿子多谈,站着摊开双手,任奴婢为他整理仪容、官袍,准备入兴庆宫等候圣人。
忽然,身后想起了吵闹声。
李岫转头看了一眼,连忙派人去问。
“十郎,薛白到了。”
“可有带回十七娘?”
“没有。”
李岫迅速向北面看了一眼,快步赶到金吾卫执防处,怒气冲冲过去,用力一推薛白。
“你敢来?!”
他语气森然,咬着牙对薛白道:“十七娘若有一点损伤,你还敢想着有任何门第、前程,还不滚去找?”
薛白闻言,脑中又将今夜诸事过了一遍,马上意识到那个披着杏黄色披风的很可能不是李十七娘,同时他也很清楚,今夜没有任何人要掳她。
“十郎,我冒昧问一句,十七娘母家姓……”
“李十郎!”
忽然,一个婢女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往这边小跑过来。
“十七娘已经随公主进兴庆宫了!”
李岫转过头,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婢女跑上前,他才反应过来,问道:“咸宜公主真的已见到十七娘了?”
“李十郎上元安康,奴婢还能认错了十七娘不成?”
“还愣着做甚?快走。”
李岫转忧为喜,一把拉过薛白,脚步匆匆往兴庆宫赶去。
在他们前方,忽然亮起一排花灯,远远铺开,不见尽头,如同朝阳乍出,天光破晓,但此时还只是深夜。
子时将至。
又有一排花灯亮起,其后,一排接着一排。若六百声暮鼓能使长安城进入宵禁,这六百排的花灯,则能使长安亮如白昼。
正是“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薛白被李岫拉着,一路疾行,什么都顾不得看,等再抬起头看去,眼前是一座璀璨无比的高楼。
那是花萼相辉楼。
最后一章是7206字,就不分章了,再次感谢大家的首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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