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和长门都没有对话。
长门不发一语,笔直地向前走。以快被冷冽强风给吹走似的步调走下坡道。我看着那颗被风吹得乱蓬蓬,参差不齐的羽毛剪短发的后脑勺,只能公事化地淡然移动自己的两脚。没有可以打开话匣子的话题,加上我又不知为何,觉得别问她为何要邀我去她家会比较好。
走了好一段时间,长门终于抵达那栋高级公寓。这是我第几次来了?算算去过长门的家两次,去朝仓家时又来过一次,还有一次是爬上了顶楼。
对着玄关的电子锁键入密码,开了锁后,长门就头也不回地一脚踩进大厅。
在电梯里,她也是一语不发。来到七楼的八号室门口,插入钥匙、打开门,打出请进的手势后,就迳自走进屋内。
我一语不发地进入屋内,屋内的格局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没有改变。空荡荡的房间。客厅除了一张暖被桌外,空无一物。也一样没有装窗帘。
接着,我看到了客房。有纸门隔着的那间房间,应该就是——
「我可以看看这个房间吗?」
我询问正端着陶壶和茶杯,从厨房走出来的长门。长门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后——
「请。」
「不好意思,打扰了。」
纸门好像装有滑轮似的,一拉就滑开了。
「…………」
只有榻榻米。
算了,也好。我可不想再回到过去……
将纸门重新关上。我摊开双手,给一直盯着我瞧的长门看。在她看起来,我的行动想必是毫无意义吧。可是,长门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暖被桌上放了两个茶杯,慎重其事地正坐坐好,开始倒茶。
我在她的对面盘腿坐了下来。记得第一次来时也是这样。当时我不自觉地灌了好几杯长门泡的茶,然后听那位宇宙人大唱独角戏。记得那是在炎热的新绿季节,与目前的酷寒相较之下,简直是恍若隔世。现在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心也跟着变冷。
我们面对面默默地喝茶,长门垂下了眼镜后的眼眸。
看起来长门似乎在踌躇着什么。一度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看我,却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去,在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之后,她放下了茶杯,以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我曾经见过你。」
紧接着又补上一句:
「在校外。」
哪里?
「你记得吗?」
记得什么?
「图书馆的事。」
我的脑袋深处顿时响起了一声像是齿轮卡住的声音。我想起来了,我和长门在图书馆的历历过往。值得纪念的寻找不可思议事件之旅第一弹。
「今年的五月。」
长门低下眼眸说道:
「你帮我填写借书单。」
我的精神受到电击,停止了动作。
……是的。不这么做的话,根本就无法将你从书架前拉开。春日的夺命连环叩活像骚扰电话响个不停,为了火速赶往集合现场,我不得不那么做…
「你…」
可是,长门接下来的说明,却和我记忆中的情况大不相同。根据这位长门念在嘴里的小声说明,当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五月中旬左右,首次踏进市立图书馆的长门,不知道借书单要怎么填写。其实只要跟图书馆员问一声就好,可是人数稀少的图书馆员个个又都很忙。加上她个性畏缩又不擅言词,迟迟提不起勇气发问。这时,一位男高中生经过,看到她在柜台前走过来又走过去束手无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主动替她跑所有流程,帮她办妥了借书手续。
而那个人就是——
「你。」
长门将脸转向我,视线大概交会了半秒钟,又落在暖被桌上。
「…………」
这个删节号恰恰说明了我和长门之间的状态。没有家具的客厅再度回归静默,我又无话可说了。因为我实在无法回答她我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这家伙的记忆和我的记忆,就状况而言,有相当奇特的不同。我帮她填写借书单是事实,但可不是偶然路过,带她去那里的根本就是我。当时,我们放弃了找也找不到的不可思议搜查行动,选择图书馆作为消磨时间的场所。要忘记默默跟着我的长门穿着制服的身影,就算我的记性差到只有海葵幼体的程度,也不大可能。
「…………」
长门会如何看待我的无言呢?只见她嘴唇有点小难过地扭曲了,纤细的指尖描着茶杯的边缘。看到她的指尖微微的颤动,我更加说不出话来。事实上,我也什么话都没说。
其实我只要回她说记得,事情就简单多了。那个答案也不完全是错的。我们只是互有抵触罢了。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抵触才是最大的难题。
为什么我们的记忆会不一样呢?
我所认识的外星人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张书签。
叮——咚。
室内对讲机的铃声打破了这似乎会永久持续的沉默。这突如其来的响声,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几乎就直接坐着弹跳到外太空了。长门也吃了一惊。只见她的身体颤抖不止,看向了玄关。
门铃又响了。是新的访客吗?可是会有谁来造访长门呢?除了收费员或是宅配人员,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
长门像一缕才刚脱离**的幽魂,轻手轻脚地向着墙边移动。只见她操作对讲机的介面板,侧耳倾听某人的声音。接着又回头看我,露出略显困惑的神情。
她轻声细语的对着话筒说道「可是……」,「现在有点……」这类听起来像是婉拒的语句,不过——
「请等一下。」
像是拗不过对方似的如此低声说道后,长门幽幽走到玄关,打开大门的锁。
「哎呀?」
用肩膀推开大门进来的少女劈头就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长门同学居然会带男生到家里来,真是不可思议。」
双手高举着锅,身穿北高制服的少女,用脚尖抵着门口的地板,灵巧地脱下鞋子。「该不会是你硬逼着人家让你进来的吧?」
你这女人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呢?我万万也没想到,会在教室以外的地方看到你这张脸。
「我可是来当社会义工的,你在这里才让我意外呢!」
那张笑脸可人的秀丽脸庞,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坐我后面的那女人。
来的人,正是朝仓凉子。
「我份量煮太多了,有点烫喔,又很重。」
朝仓微笑着将大锅子放在暖被桌上。这个时节到便利商店,一进门就会闻到这种香味吧。锅子里放的正是关东煮。是朝仓自己煮的吗?
「是啊。这种料理可以一次煮一大锅,又不会很麻烦。煮太多时,也可以像这样分送给长门同学打打牙祭。不然长门同学平常都是随便吃一吃。」
长门正在厨房准备盘子和筷子。传来了食器碰撞的声音。
「然后呢?你不跟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理由吗?我很好奇耶。」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会来这,是因为长门邀请我来,但是我又不知道她为何邀请我,是为了跟我讲图书馆的事吗?那在社团教室讲不就得了?我会跟来,也是想说搞不好可以在这里找到钥匙或是有用的线索。但我又不能一五一十照实说。只怕又会被当成头脑秀逗的人。
我只好随口乱掰:
「啊——嗯~我和长门回家的方向是一样的…对了,我刚好在烦恼要不要加入文艺社,就跟她边走边商量。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栋公寓附近。因为事情还没有讨论完,长门就请我到她家来坐坐。不是我硬要来的。」
「你想加入文艺社?不好意思,你完全不是那块料。你喜欢看书吗?还是想自己写东西?」
「我就是在烦恼今后要走阅读还是写作路线呀!不然我干嘛找她谈。」
暖被桌上,掀开锅盖的锅子香味四溢,叫人食指大动。高汤里隐约可见的水煮蛋,呈现出入味的漂亮色泽。
正坐在我左斜前方的朝仓,用奇妙的眼神看着我。假如眼神有质量的话,我的太阳穴早就开出一个小洞了——就是那样危险的眼神。是我多疑吗?以前的朝仓曾经在中途化为杀人鬼,可是我看得出来,现在的朝仓落落大方的态度背后有种明确的自信。我想这锅关东煮一定比外面卖的还要美味。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压力。毕竟我目前在各方面都没有自信,只能打带跑而已。
我直觉自己应付不来眼前的状况,于是拿起书包准备走人。
「哎呀,你不吃啊?」
朝仓揶揄的口气,让我益发无言,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
「啊。」
我差点撞到从厨房出来的长门。长门在层叠的小盘子上放了筷子和管状的黄芥末酱。
「我要走了,打扰了。」
当我正欲转身离去时,手臂上顿时被施加了有如羽毛般轻柔的力道。
「…………」
那是长门悄悄地用手指抓住我的衣袖。简直就像是在抓刚出生的黄金鼠宝宝一样,那么微小的力道。
表情也是一副很脆弱的样子。只见她头低低的,仅用手指轻轻触碰我的衣袖,是不希望我回去吗?还是她跟朝仓单独相处会很不自在?但是当我看到似乎显得很难过的长门,就觉得不管理由是哪一个,都不重要了。
「——想归想,我还是要吃。嗯,肚子快饿死了。若不先填点东西,我恐怕会回不了家。」
手指总算离开了。总觉得心里有点舍不得。我从没见过长门以如此普通的方式明确示意,感觉好稀罕。
见到我又荡回来客厅,朝仓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说:我就知道。
我的味蕾不断在尖叫:「好吃!」,内心却是食不知味,吃了什么碗糕都不晓得,只是一味地将关东煮的料往嘴里塞。长门小口小口的吃,光是啃条海带就花了三分钟左右。在场唯一谈笑风生的人就只有朝仓,我始终都是含糊其词带过去。
像是在地狱门前露营一般的用餐风景约莫持续了一小时,肩膀都僵硬了。
终于,朝仓站了起来。
「长门同学,剩下的份,你再拿个容器装起来,放进冷冻库冰。锅子我明天再来拿,你在那之前洗好就好。」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心情就像是解开了枷锁那样畅快。长门微微点了点头,低着头送我们到门口。
确认朝仓走远后,
「那么,我走了。」
我对着门口的长门小声说道。
「我明天还可以去社团教室吧?放学后,除了那里,我也无处可去。」
长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然后……
微微的,却很明显地笑了。
我感到一阵目眩神迷。
当电梯下楼时,朝仓面带笑容的说道:
「你喜欢长门同学啊?」
是不讨厌她?如果要我在喜欢或讨厌中选一个,当然是前者;我原本就没有讨厌她的理由。何况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吧。朝仓,当初从你的凶刀下救了我的就是长门有希,我怎么可能会讨厌她呢?
……可是,我又不能这么说。毕竟这个朝仓似乎不是那个朝仓,长门也是。在这里,只有我好像哪根筋不对,而大家都成了普通人。连SOS团也不存在。
我的闷不吭声,美女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轻轻哼了一声。
「大概没这可能吧。是我想太多了。你喜欢的应该是更特立独行的美眉,长门同学根本不是那一型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哪一型?」
「我无意间听到国木田同学说的,听说你从国中起就这样?」
那小子!竟然到处去给我乱宣传。根本就是国木田自已误会了,拜托你当作没听过。
「你给我听好了,你如果想跟长门同学交往,一定要好好想清楚。否则我饶不了你!别看她那样,其实长门同学的心灵可是很脆弱的。」
朝仓如此关心长门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我那个世界,朝仓是长门的辅佐人员,关心她还情有可原。只是到最后,朝仓突然抓狂就被消灭了。
「毕竟我们住在同一公寓。总觉得不能放着她不管。每次一看到她,就觉得她实在很需要人照顾。不知不觉就想要守护她,你说是吧?」
我听得似懂非懂。
谈话到此结束,朝仓在五楼出了电梯。记得她是住505号室。
「明天见。」
朝仓对着我展开了笑颜,随着电梯门逐渐关上。
从公寓走出来,天色已暗下来,外面的空气就像是生鲜食品冷冻库里那样冰冷。飕飕吹的冷风,不仅带走了身体的热能,连热能以外的也夺走了。
本来想去跟管理员爷爷打个招呼的,最后还是作罢。管理员室的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也熄灯了。大概睡了吧。
我也想回家睡大头觉。只能在梦中见到她也好。那女人可是有本事能在无意识间闯入他人梦境里的。
「不管在不在都是个大麻烦,起码在关键时刻跳出来管闲事不为过吧。偶尔听听我的请求也好……」
就在我对着夜空尽情倾诉时,突然察觉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这叫我吃了一惊。竟然有股冲动,想将我这颗竟然会起这种可恨想法的头颅狠狠地往某处撞。
「怎么会这样?」
吐出的话语,化为白色的气息,消散在空气中。
我好想见春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