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悟离了万寿阁耳房只身向园内而行。早有内监侍卫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怯生生的想要跟过去却冷不防触及他随意横过来的眼芒终是畏缩不前。
他们都怕他董天悟明白——害怕他的身份更害怕他身上那刺目的白。
——他父皇的臣下、他父皇的侧妻们甚至他父皇本人都怕他只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叫他们看明白过。
——他知道他们面具下隐隐的恐惧知道他们的心里统统住着一个鬼。
——你若想捉鬼便一定要先化身厉鬼不是吗?
在暗夜之中白色的衣衫委实很美宛若翅膀上着磷光的美丽蝴蝶在交叠的漆黑树影之间徘徊飘飞——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白色蝴蝶般的女人死在这个深宫里惨白的躯体悬吊在盛开的桂树之下;银色的桂花开的正好每一朵都像在哀悼着她的死亡……从那天起他便把她的死穿在身上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更警醒依然活着的人们把他们心口的那道疤一次又一次撕裂一次又一次欣赏那些鲜血淋漓。
“娘……”董天悟低声自语“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我会让她的血染红我的手染红我身上的白衣——你的儿子一定为你报仇雪恨纵死无悔!”
寒风凛冽冷月如刀董天悟只是凭着一股郁气埋头奔走竟不由自主的又回到了西花园的“神木”之下——每当他心潮翻覆无法自抑的时候每当他孤单寂寞茫然悔恨的时候只有这里是属于他的。
自那日之后“招仙铃”、“锁仙阵”都已废弃靖裕帝似乎也不再迷恋“招魂”的把戏改而开始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神木”周遭依然留有戒备却早已稀松不堪。今日是万寿节这里的人手又被抽空补去其他要紧的所在董天悟循正路而来一名守卫都没有遇见。
没了那些人世界终于又是他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几乎已不复记忆之前那时候他便是他爹爹便是爹爹娘便是娘;那时候没有殿下、没有父皇、亦没有畏罪投缳的白宫人……当年娘死的时候他不过二弟那么大吧?自尽的宫人依例不过一张破席裹尸扔到城外的荒坟岗上去的父皇却破例“赐”下了一口薄棺草草收敛——那便是他最后的夫妻情谊了。
“天悟!去告诉你父皇我没有落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最后的那一夜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喊一边被两个粗鲁蛮横的近侍架出门去;另有一个侍卫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用力踩住他的肩膀。
——有什么用呢?她的夫君、他的父亲不肯相信自己曾经心爱、伴在身边多年的女子不肯相信自己长子的母亲却宁肯听凭他人的话语摆布。
——有什么用呢?他被绑在床上嚎哭了一夜哭到最后嗓子里都是血……
——有什么用呢?
——这世界他们都无能为力。
很多年后当董天悟终于下定决心回到这伤心之地断肠之地却现这里赫然正上演着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戏。当年他心如铁石盼着她死看着她死逼着她死因她的死而如释重负。可现在呢?十年过去了他却为她盖了一座碧玄宫;将她的画像悬于楼上;为她遍访传说中的“返魂香”;令后宫女眷日夜焚香叩拜将她奉为神灵称她作“白仙”娘娘……
“悟儿你知道么?你娘她已成了仙了……”
那一日他时隔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父皇面前那个只有三十五岁却背脊佝偻如同老叟的九五之尊这样对他说双目晶亮。
“……我着人挖开你娘的坟想将她移葬在皇陵里你知道生了什么吗?她的坟是空的呢!挖墓人开了棺从寿材里面飞出一大片银光闪闪的蝴蝶棺木中除了衣裳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吗?悟儿?你娘根本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她变成蝴蝶飞到天上去了我在等着她回来……”
靖裕帝如孩子般嘤嘤哭泣反反复复说着:“我在等她回来——”
董天悟冷冷地望着面前这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人胸中毫无同情甚至只有一种残忍的快意他冷冷地开口:
“当年是你杀了她所以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会变老一天比一天更老变成一个鸡皮鹤的老人衰弱、痛苦、孤独无依;而她则永远年轻美丽她会忘记你——”
靖裕帝真的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哭了起来董天悟则拂袖而去。他明白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死了。
——在这个皇宫中已没有什么人知道那一天本是宫人白氏的忌辰;而董天悟在十年前生母身死之处遇见了沈青蔷。
她也是庶出;她也是被遗弃之子;她被人设计身陷死地;她睚眦必报又与世无争;她像绽放在无垠苍空下的炽烈红花般长大骄傲且毫无畏惧;她即使哭即使害怕得止不住颤抖眼睛也依然那样熊熊的烧着像两簇小小火苗。
只可惜在这个鬼蜮盘踞的地方无论是多么沉静骄傲的女人无论是多么纯洁无瑕的心也很快会改变变成一个戴着温柔面具向稚子下毒手的恶鬼——你不改变便只有死。
董天悟又忍不住将手伸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那环被他的体温暖热了的金丝镯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突然桂树后慢慢转出一个人来娇娇怯怯、颤颤巍巍风儿一吹便有凌空欲飞之姿。刹那间董天悟简直以为自己着了魔他望着那个身影心里装着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那人微侧着头俯下身去点亮手里的琉璃灯笼——却是沈紫薇。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