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章,舔犊(十)
京里大雪连天,家家都是过年急,郝大海奉着王妃的命在这小茶馆里坐上半天一天的,身后几个散坐的人,虽然是不一齐起来,却都是自己人。
眼睛看着对面胡同的郝大海手里端着热茶,身上是一件不新不旧的衣服,装作是过年无处去的闲人,不得不来坐这样贪生意不休息的小茶馆。过年间一件不好处,就是大多的生意是要关门的,开门的要么是老字号百年老店,要么就是没生意图生意的人。
外面雪中红红又绿绿一地炮纸,夹在雪中近看虽然不中看,远看却是有红有绿鲜艳多彩。郝大海浮想连翩。初跟着沈王妃的时候,还是校尉。这校尉是拿命换来的,胸口上至今还有伤痕,是消除不去。
差一点儿命没有才换来一个校尉,小王爷们生下来最不济也是一个校尉,别的走父萌的人,初到军中是校尉的也有,父兄军功一定是丰厚,或是家中在战场上死了人。
这样一想,郝大海心里就舒坦几分。现在咱家不是校尉,已然是从五品的将军,这个将军来的就郝大海及他家人来看,都是极容易的。在王府里办差事,人情诡谲的多,暗箭来于世****事,中一下不过是内伤,却不象战场上那样一下子或许能丢命。郝大海回想起来,还是格外地感激沈王妃。
他是个粗人,只会少许字,再学认的字就是跟着沈王妃以后,平日无事的时候跟着幕僚先生们学的,所以看不懂南平王夫妻之间的事情。只觉得王爷重身份,看不起我们这样先当流寇后当兵的人,就是入南平王军中,也是拉杆落草以后与南平王谈判,南平王来息事宁人不得不接受入军中。
再来说沈王妃,和天底下所有的女眷一起具有心肠软的个性,而且惜老怜贫。就象家里集市上的富人家,老爷公子都是戥子上狠的人,去卖一年辛苦到头的粮食,都是亏上加亏的。独有时候家里老太太偶然起性在铺子里坐上半天,这戥子就放松不少,老太太再看着贫苦舍个粥米,他们会吃亏,老太太就会念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积德行善。
这样的人在古代就是积德行善,在现代就叫做小白太圣母,就是现代人写古代小说写出这样角色来,也有人不少出来义正词严指责或者是痛心疾首谩骂,小白太圣母,独在古代算是正常。这不知道是现代人有问题,还是古代人有问题。
由校尉而将军的郝大海只觉得自己运气好,全没有想到南平王故意压他下来给自己的小妻子用,至少身上一个阴影是落草为寇过,朱宣不得不防,而且也不能太提拔郝大海。至于跟着妙姐儿做事情,这孩子不是向来一个好名声,别人说她虚伪做作心里阴也好,至少她表面上总是和气。
女人做事情有时候没道理也说不出来道理,当今执政的太后虽然说是四海算是此时升平,女人个性也是改不了,这是男女思绪个体上的差异,行为意识不是可以轻易就改变的。
茶博士又送上茶来,看着这位主顾连上几天都来上个半天一天,不能不攀谈两句:“客官是外地人吧,在京里过年没亲戚,哎,这过年一个人独在外边儿可是不好过。”
跟着沈王妃京中和封地上来去的郝大海还是他的一口乡音,听着茶博士这样猜测,郝大海自己心里好笑,嘴上却道:“好眼力看的不错,我是来京中做生意的,一年辛苦奔波,过年间还在路上赶,也赶不上回家去过年,不如就在京中歇息几天,也算是慰劳一下自己平时的辛苦。还好有你这店开门,不然哪里坐去?”
两个人就此攀谈几句,郝大海眼睛不时盯着对面的小胡同口,这个陈旧的小胡同如同京里别的小胡同一样,青砖的墙脚边不是一棵老槐树,便是有一棵什么树,都是雪裹着的,在这胡同里,住的就是前朝前吏部尚书章严之老大人。
这位深知自己不死分量有多重的章老大人入京,算是京中一个小小谈资。门生们不认老师,门生们不拜老师,京里官场上过年走亲戚都要说上几句大家笑一笑,闻祸而喜,说一说别人的不如意事笑一笑再事不关已的丢开,原本就是人的一个本性,大多数人这样做其实是无意的,只是做一个消息的流通罢了。
南平王府不得不防这位住在这巷子里,动向经由众人口中,却可以上达帝听的失势老大人。鲜花烹油之势上,多一点杂质,或是油里多一滴水珠,那就不美的很。犹其是在南平王觉得自己也近老矣,不想再平添一丝儿不好处,这防范就更重要的不行。
在房里大火盆旁的章严之此时一派自得状,火盆旁是一个大竹子摇椅,这是夏天睡来院中纳凉的。杨广明给祖父买来,铺上大厚棉垫子,里面衬上厚厚的棉絮,厚的都有些折叠不动,人睡下去感受不到一丝竹摇椅上的凉意。
章老大人头上虽然不是皮帽貂皮帽,只是一顶大棉帽子却是暖和,手里一个小小茶壶,就是市场上淘来的,这是袁杰孝敬的一个紫砂的,捧在手里刚好是一个绝好的手炉,章老大人看似是颇为自得,其实却在想事情。
“这刺客就是京中人,这是无疑。”南平王府的小王爷雪夜遇刺客,章老大人也在苦苦思索,是谁主使,又为者何来?
一旁的杨广明唯唯,祖父不再为门生们生气,思路就渐清晰,年下闲来无事,除了三十晚上杨广明不得去皇陵呆上****,这两天是在家里,爷孙俩个人正在商议这件事情,京里屁大点的事情,有心人有心寻嫌隙,也能寻出来什么,章严之既回京中,人是老矣脑子还没有糊涂,既然愿意为孙子放弃前仇旧恨,当然理当为孙子日夜思虑,小人儿家见事不全也是有的。
依杨广明来看,这就简单的多,也是一身厚棉衣的杨广明对祖父道:“异姓王遇刺,是年年都会有的事情,不是南平王,就是北平王,靖海王世子差一点儿被人下毒在茶里,就是今年新提拔上来的几位位尊大臣,也是有得罪人的。何况这些领兵的王爷们,不得罪人才不对。”
章严之摇头,过一会儿再摇头对杨广明道:“刺客说近上百人,人数众多,不象流寇,也不是异邦人,动静儿弄的这样大,就是想让人知道有人要行刺南平王。”
“刑部事后抓到两个活口,袁叔父也来说过,是一群穷疯了的人,给钱就办事情,从西北大老远儿到京里来,这是有预谋的。”杨广明只是觉得不值:“听听他们的供词,不过是些许银子就要卖命,西北那地方儿,唉,”
杨广明轻轻叹上一口气,荒凉的地界儿走上百里也是没有人烟,偶然有一个小集镇,可能只有十几家就算是一个集镇,这在京里又算什么。看看眼前祖父在这里虽然不似以前玉堂富贵,有时候闷了,要出门看个热闹倒是方便易得,杨广明心里就这一件事情觉得自己做的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南平王一生官场之上,越挫越强,他一定也有屈的时候,我对他低低头儿,算不得什么。
“这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章老大人一点儿也不糊涂,对孙子道:“我们在西北住过,知道此许银子雇个人卖命倒是能雇来,家里缺衣少食,五两银子拉一个壮丁走都有,只是幕后这人组织这么多的人进京,一定有非常手段,一击不成,也必然会有退路,怎么会留下两个活口被刑部的人辑拿到案,这是事先留下来堵漏洞的。”
房中一片静寂,章老大人淡淡一声叹息道:“听听那雇人的银子,象是我们砸砸锅卖卖铁也能出得起,你父亲又在西北,你在京中,听起来我们家最合适,又跟南平王有世仇,我又进京,颇是能筹划的一个人。”
“祖父,”杨广明心里觉得是沉重的,真的是不想好,与南平王鱼死网破一拼,大家不好,拉不下他富贵来,也让他不好过,只是动不了他根本,让他这个封疆大员一场羞辱罢了。现在既然不打算这样做,杨广明深以祖父的话为然,可是接祖父来是为颐养天年,是以杨广明故意一笑:“我们哪里有这样精神,两败俱伤有什么好处?”
章严之也是笑上一下道:“是啊,两败俱伤没有好处。”章老大人在炭火暖和气儿中微闭上眼睛,如果不时时想想“两败俱伤”,拼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章老大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想想以后孙子重振家业,比他南平王府还要强,子孙后代代代昌盛,这才叫解气。
看着祖父眯上眼睛象是似睡不睡的样子,杨广明为祖父拉一拉身上盖的一床棉被,红花儿蓝底子的厚墩墩一床棉被,只是暖和。再用火箸添上炭,这才从房里走出来。
外面是半下午,三间正房一间是祖父和姨娘住着,中间是堂屋也是章老大人的起坐间,另外一间正房是杨广明自己在住。
还有两间厢房,一间住着母亲杨氏,一间是住着两个忠心耿耿,家业败落时从京里跟到西北,又从西北跟到京里的两个家人。厨房只是自己搭的一间,里面却是时有笑语声出来,是姨娘和母亲正在做过年的丸子。
站在这小院里听着这时而传来的细碎笑语声,外面北风中不时传来京中常听到的叫卖声:“萝卜。。。。。。赛鸭梨,半空儿。。。。。。一个大子儿一大把。。。。。。”
这是京中常有的叫卖声,年幼时的杨广明倒是听不到,围在锦衣深宅中,自来到京中后才听到,此时觉得温馨扬溢,脸上露出笑容来往外走。
母亲杨氏也恰好从厨房里走出来,倚门对着儿子笑着道:“卖半空儿的,你去弄些来,晚上咱们无事坐着吃几个说说话倒是觉得香,”
“儿子正要去弄些来给,祖父有时候也能吃上几个,”半空儿就是干瘪花生,不是饱满的,卖的就便宜,也许是瘦小反而精干,精华凝缩的原因,炒熟以后反而香,这是京里冬天穷人们的一点儿娱乐吃食,倒是极便宜。
往外面去的杨广明看看院子里雪地,扫得极干净都堆在唯一那一株梅树下,又转身来对着母亲:“那山芋我堆在火盆旁边,一会儿母亲去看看好了,给祖父吃一个。”杨氏满面笑容答应着,看着儿子出门去买小吃食。
败落的章家虽然看上去是衰败,这个年也是大家齐心合力过得其乐融融。可见人有失意与得意之时,选择怎么过还是看自己。
院子里的风雪在入夜时稍停,房里如平时一样闲话,大家堆在一起吃上几块山芋,对着一堆半空儿干瘪花生,水灵灵的冬天萝卜也是脆甜,再说一段外面听来的俗话儿闲话,这就是章家晚上的自得其乐。
入夜的时候这院子的雪地上,慢慢出现几个阴影,是直接用利刃撬开门进来,踏在虽然扫过犹有薄雪的石子甬道上往房里悄声移动。
屋檐上趴着几个人在雪里,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要做什么,郝大海看着这几个人走近正房的时候,突然喊上一声:“有贼。”这一声儿为不把差使办砸,却是练上好几天的京味儿京话。
喊过这一声儿,先把院子里几个当贼的人吓上一跳,房里立即就有了动静。跟着进京的两个家人都是身体健壮,手里拿着门栓衣衫不整就出来和院子里几个贼打在一起。
来的人多倒有四、五个,全然是不惧怕,还以为刚才那一嗓子是房里人发现的,此时要把差使办全,宰上一个明天一定报官,事情这就闹大。
郝大海带着几个人也是蒙面从屋顶上跳下来,轻声道:“作贼的朋友,这院子里人不是你们动的起的,要活命的这就走吧。”
一下子来两拨子黑衣蒙面的人,出来的两个家人倒是先糊涂了,只是手举着门栓愣上一下,房里已经有油灯烛火亮起来,在房中听得清楚的章严之咳上两声,隔窗道:“老夫这条命,不想有人保着。你们也太笨,老夫这命虽然苟延残喘,却还有些分量不是,嘿嘿,”章老大人冷笑一声:“今儿你们是动不了我。”
前面是两个手举门栓的家丁,后面是几个来路不明的蒙面人。郝大海也是冷笑:“朋友,放你们走不走,那就交待在这里吧。”手一挥:“上。”章家的两个家人反而退后,看着来的这起子人斗在一起,不一会儿后来的人就得了手,几具尸体倒在院中,看得隔窗扶着章严之的姨娘手只是发抖。
郝大海看看地上几具尸体,对着房内道:“这些东西,老大人要来无用,不如我们收拾了吧。留在这里也是个事情。”
“不送不送,”章严之一点儿也不领情,只是冷冷道:“回去上复贵主人,老夫这条命看来对他还有些价值,老夫在京里过得四平八稳,他那好名声儿上就不蒙尘。嘿嘿,我住的舒服,没准儿为他说两句好话。”
刚说到这里,外面就传来几声大喊:“杀人了,快来人啊,有贼啊,杀人了。。。。。。”郝大海与章严之都是同时心惊,章严之咳声还在催促:“快走快走。”郝大海只是匆忙一句:“你们善后。”
与手下人一人负起一具尸首翻上屋顶而去。房内章严之再催促也起来的杨广明和家人:“快弄些水把这血迹冲掉,房中熄灯,快熄灯。一会儿里正地保只怕都要来。”
“这地上的水一冲倒也罢了,不然说是宰鸡,屋顶上怎么办?”杨广明看看这些人背负尸首上屋顶而去,一路鲜血滴在上面。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一路去收拾这血迹。
半夜里实在是太冷,匆忙起身衣服没有捂暖和就院子里吹着北风去消除血迹,小风一吹就是刺骨的冰冷,院子里熄灯消除血迹,外面已经是家家都惊动,这就有脚步声传来。
过上一盏茶时分,院外有人敲门:“我是地保,说你们家闹贼了不是?”刚从房顶上消除血迹下来的杨广明刚回到房里,等着院门口喊上一时这才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出来:“来了来了,我们这里没有。”
打开门外面是地保和几个巡夜打更的人,院子里看上一看倒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人往屋顶上看,雪依然再下,送走地保的杨广明最后道:“也许是别人家里,您再去看看。”这才关上房门心里惊跳不已,走到祖父房里来。
章严之已经坐在被窝里,身边是姨娘睡着,杨广明不避什么就进来了,黑夜里祖孙两个四目相对,都各明白,就是有心放下这仇恨,也是有人巴不得自己同南平王闹起来。章严之突然心中除去惊惧,对孙子颇觉不错地道:“看看祖父这排场,他显赫又如何,也得派人来保护我。”
“是,”杨广明不得不佩服祖父一下子就能明白后面来的人是南平王的人,也不得不佩服南平王见事情如此周到,只是对祖父道:“今天要不是祖父见事在前,我们收拾的快,院子里一旦发现尸首血迹报到官府,这事情就闹大。”
章严之冷笑一声:“现在是闹不起来了,你且记着,谁来问你这件事情,他就是主使人,至少是有联系,咱们压下这件事情来,应该算是无人知道,知道的就有鬼。”再交待杨广明道:“只怕明儿早上还有人来,你明天早早起来,把夜里看不到没有收拾干净的地方再细细清除才是。再请你袁叔父来商议商议。”
等杨广明答应出去,章严之倒觉得孙子有几分聪明,能放得下世仇家恨,独身一人在京中去会南平王,这孩子有大勇气才是。章老大人长叹一声,老夫一心只想报仇,却把有人要拍手称快忘记了,虽然这人是冲着南平王来的,老夫哼,偏不让你们如意。
睡在床上的章老大人偌大年纪也是老小,此时把刚才事情一并不想,只是想着南平王要派人星夜保护我,嘿嘿,老夫一个大子儿的赏钱都没有,哼,你白做跟班儿吧。
章老大人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房中时而为南平王这一次落不到一个大子儿的赏钱自得,时而想想有人拿着我这条残命来作文章就要愤怒;此时的朱宣已经接到回报,睡在自己的雕花大床锦帐内,在同妙姐儿在说话。
妙姐儿依然如平时睡在朱宣臂弯处,任由朱宣轻轻拍抚着,低声道:“你睡吧,倒把你又弄醒了,你只是睡不沉,这才听人回话你就醒。”
“我心里就觉得有事情,果然这事情就来了。”妙姐儿睡在温暖舒适的锦被里,枕着朱宣的手臂,只是心里又抓又搔一样不安稳。
朱宣只是宽慰道:“这事情闹不起来,谁提这事情就是他做的,明儿上半天我进宫去,你给公主传个信,这鬼就要出头了,我候着他呢,就怕他不来。”然后又是以前那一句:“跟着表哥就是这样,难道害怕不成?”
“怕什么,”妙姐儿从被内举起一只白晰的手臂搂一搂发丝,仰起面庞来看着就在眼前的朱宣的面庞,微笑道:“表哥,妙姐儿喜欢你。”跟着身边这人生活时日越久,妙姐儿越是爱敬朱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