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八章,黄昏(二)
房中母女两个人相伴着在说话,妙姐儿问过福慧:“先给父亲还是先给母亲?”福慧郡主颦起小眉头,明显是有犹豫,那意思,这句话很难回?
对着女儿这样可爱的表情,妙姐儿一笑:“先给谁都是福慧的心到了。”里面房里贤哥儿和防哥儿蹒跚着跑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喊着:“先给我,”福慧郡主颦眉嘟嘴,对着两个小侄子道:“小姑姑的事儿,小姑姑自己说。”
房外走进来顾冰晶,进来回话:“父亲和王爷他们往皇陵上去的衣服已经备好,吃食也在备着,以后每天送去,母亲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榻上坐着的妙姐儿停下针指,觉得满意,点一点头面有笑容:“好,先备着到时候不饥茺,还有几天才往皇陵上去呢。”顾冰晶答应下来,再回母亲:“昨儿母亲交待的,每天备两样可吃的送往长公主府上,我想着皇陵上咱们也是要送的不是?”
妙姐儿笑容加深,对着顾冰晶看了一眼,管家倒是还行,总是一丝不苟:“我倒不是怕端慧遗忘什么,只是想着公主要送去才行。”顾冰晶陪笑道:“可不是,想来公主伤心地很,母亲想的周到,公主看着也解些悲伤。”
走出房来回到管家的小厅上,顾冰晶交待管事妈妈:“母亲吩咐,每日所备粥饭往右光禄大夫家里再送一份,”管事的妈妈答应着满面笑容来奉承:“可是我想到了,今儿有东西往亲家老爷家里去,我从门上来,总觉得有一件事情在心里,特意让他们晚些走。果然这又添了一件事情。”
顾冰晶微笑一下:“这是母亲的恩典。”往长公主家里送,就要三个亲家都送到,顾冰晶再打点人:“点几个小子在门上候着,还有往姚御史家里去的东西。”
一时安排停当,顾冰晶得了一会儿闲空可以吃杯茶,自己想一想,母亲做什么事情,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碗水端平,或许这一点儿功夫自己应该学一学才是。外人说虚伪,也有人说她没心思,其实细品起来,却是一个意思。
太上皇灵柩在宫中停够时间,就往皇陵上去,皇帝和吴王扶灵,哀哀痛哭的长公主随于其后。南平王府里妙姐儿和顾冰晶留在家里,雪慧和康宁随同而去;长公主府上是端慧郡主留在家中,两个儿子跟着祖父母和父亲一起过去;陶御史府上也留下陶秀珠,家里都有一个人留下来照应。
京里一下子又空了不少,酒楼不许唱曲儿,不许再寒夜里赏梅宴游,一有国丧,就是一个凄清了得。
去皇陵上的人要一个月多月才回来,回来就是二月天气。京里留下的人还是偷偷地走动一下,过年没了气氛,见个面儿说说话也是好的。
陶秀珠就是十五以后又到妙姐儿家里来,坐在暖阁里看着福慧和贤哥儿防哥儿乱跑,把心中快活事烦难事尽情吐一回。
“德阳进了学,也学了一肚子的歪理出来,”姚夫人对着妙姐儿觉得倾吐得更为痛快,一双眼眸似年青时一样骨碌碌地转几下:“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也会说****见识,”
姚夫人只觉得伤心:“没有我这****,哪里还有他。念书只会念这一句吗?”养儿子盼到大,只到这一句不着调的话,姚夫人对着偷笑的妙姐儿板起脸:“你听的象是开心?”
“这不过是句话,认真理论起来,学也不用上,书也可以烧,还有一句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我们自小儿就批过不通又不通,不是也在。”妙姐儿忍笑。
这安慰姚夫人不解恨:“我这****为着他从小儿就打算起,还要打算到老,万般皆孝顺,就这一句不改过来就不行。”然后恨一恨妙姐儿:“你四个儿子,哪个亲你就疼哪一个,多儿子的好处就在这里了。”
暖阁里飞出来一阵笑声,福慧和两个哥儿听到笑声过来,站在祖母膝下对着她嘿嘿笑,福慧问出来:“母亲笑什么?”
“福慧越长越好看,你们家福慧要许哪一家,我来保个媒吧。”姚夫人对着福慧这就不生气,再看一看贤哥儿依到自己膝下来,拉着衣衫道:“保媒,保媒。”
笑止的妙姐儿对姚夫人道:“你老了还淘气呢,把我孙子教坏了可不成。”让福慧带着两个侄子一边儿玩去。再对陶秀珠道:“我还真的要同你说福慧的事情,你听了有什么说的,你只管对我说。”
京里三公六卿,姚夫人自问没有不知道的人家,她故意端坐一下摆个谱儿:“你说的出来,我就能上得门去,包你满意。”
妙姐儿话音落,姚夫人就端坐不起来,差一点儿跳起来。妙姐儿对着那摆好的谱儿,款款道:“我不怕你生气,就是要对你说呢。福慧是要留在家里伴我和表哥,你可不要说什么。”
暖阁外北风呼呼,吹的梅枝不住摇晃,姚夫人觉得这风一直吹到自己身上,她转过脸来正要问一句:“这是什么意思?”看到妙姐儿先嗔怪了:“我和表哥都是偏心人,各自都有家和进项,我只偏心我们胖倌儿,表哥要偏着福慧。你可听到了,以后别再来问我。”
“我问你什么意思,你当我老糊涂了,还是哪一家子的笨人,你留姑娘在家,与我有什么关系?”姚夫人劈里啪啦,还是她的明快气象。
妙姐儿笑逐颜开,边听边点头道:“是了,我就知道你没有变,咱们两个还是好,以后亲戚们有人来絮叨我的,一准儿没有你。”
“哦哦哦,”姚夫人一连三声,手指着妙姐儿道:“你怎生变的这样奸滑,我还以为你又从哪里误听风雨,盖到我头上来,却原来不是。”
笑容可掬的妙姐儿道:“先把你稳住,我可不能没了闺友。”姚夫人还是生气,冷笑一声道:“你就一个亲家吗?我是没有见识的人,你误会我也罢了,高阳是肯定不会这样想,人家心里只想着东西留给女儿呢,反正留来留去,不是给你儿子就是你女儿,这个也罢了;你还有一个亲家吧?”
暖阁走过来顾冰晶,带着人送上吃的来,再陪笑退出来。姚夫人努努嘴,妙姐儿只是让吃的:“你放心,都会说到。”停了一停再道:“有象别人家里一样,亲戚们要来说三道四,说留着姑娘在家里,亏了儿子这些话,我都是撵出去。”
把一个琥珀盘子送到姚夫人面前,妙姐儿笑的很是讨好:“所以呀,先把你安抚了,你千万别说才是。”
姚夫人哼一声,看看红梅雪地里站着的三个小身影,身边是丫头妈妈们围随,正在嘻嘻哈哈。笑声足可以传到暖阁里来。一旁的这一位闺友兼亲家,现在就打这个的主意,怕亲家们说她偏心,先把偏心的名头儿安在自己身上。
送走姚夫人,妙姐儿带着三个孩子回家去,让他们房中玩耍,自己在榻上歪一会儿。想想刚才的对话就是一笑,秀珠气的脸发白,哄好了才让她回去;高阳才不会想着这些,顾大人那里,是表哥去说。妙姐儿和朱宣是安心要把福慧郡主留在身边养老。媳妇不贴心还有女儿。
一觉失迷着正好,外面有回话声轻轻的喊醒她:“康宁郡主从皇陵上回来了。”妙姐儿一惊这就坐起来,稳一稳身子才问:“出了什么事情?”
外面才进来一个喜气洋洋的妈妈,是康宁郡主自小儿的奶妈。长公主给康宁的陪嫁,是康宁自己挑的人,是她自己使用惯的服侍人。
奶妈进来跪下来恭贺:“恭喜老王妃,贺喜老王妃,郡主有了喜信儿。”惊魂未定的妙姐儿手抚一下胸口,这就安定下来。太上皇去世,康宁更少了一层庇护,妙姐儿乍听到她从皇陵上回来,不由得不担心。
这担心就放下来,重新换上笑容来,妙姐儿先问一声:“她人在哪里?”外面走进来的才是羞答答的康宁郡主,进来给婆婆行了个礼,眼珠子转一转,又是平时模样,象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害羞,只是不得不害羞。
丫头妈妈们说话都是满面喜色,又轻声细语,象是这话不能当着人象平时那样说话,弄的康宁郡主莫名的羞答答。
妙姐儿喜上眉梢,让她坐到身边来,拉着她的手笑容满面吩咐人:“闵将军不在家,在我院子里收拾一间房子出来,我得看着你才行。”话说过又伤感起来,拉着康宁郡主道:“不应该让你多走动,不过祖母那里还是要回一声,让她高兴高兴。”
这就让人备轿子,自己和康宁一起到太夫人那里。太夫人也是年前就卧于病榻,老侯爷更是老了,病榻前天天坐着相陪。原轿去原轿回把这一件大喜事回过,妙姐儿和康宁再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在收拾搬东西,准备康宁郡主住到这里来。
“你不要苦着脸儿,”妙姐儿这一会儿眼里只有康宁,对着她细交待:“让你住到我身边来,就是要拘着你这几个月不许乱动乱淘才行,等孩子生下来,你爱怎么淘还是由得你去。”
这里收拾房子,顾冰晶也来送东西帮忙,进到房中听着婆婆这样交待康宁,康宁问了一句话:“母亲给我带孩子,还是请我母亲带?”这一位还没有生,先要找好带孩子的人。
“当然是我来带,外祖母要靠后才行。”妙姐儿笑盈盈,因是和高阳好,就这么说了一句。至于高阳公主听到是什么感受,让她好好感受去吧。喜形于色的妙姐儿此时是全然不管。
顾冰晶听的刚要笑,康宁郡主举一反三:“就象嫂嫂的孩子是我父亲在看着。”妙姐儿大乐,康宁这孩子,成了亲是一点儿也没有变;有时候心里为她担忧,只知道淘弄画碟画笔可怎么办,现在觉得一线曙光在眼前,有了孩子以后,都会有所改变。
防哥儿跑来看到母亲,因为还小。只是一笑就和贤哥儿跑开了。顾冰晶看看榻上还在听婆婆慢声细语说话的康宁,三弟妹要是想孩子在自己房里,公婆看着长公主也会依从她,只是她自己还是个孩子,以前看到过哥儿们吐奶,康宁先往后面退一退。她是肯定不会有自己养孩子的想法。
康宁有了身孕,被送回京里来。长公主、武昌侯、齐文昊和朱闵看着马车离去,都是有笑容。朱闵对着武昌侯笑容满面:“岳父,我也要当父亲了。”武昌侯夸一下:“不错不错,你要好好当才是。”
伤痛的长公主听着这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偏生被他们说出来,还觉得有些滋味。也是一笑的长公主转过身来时就不笑了,还在守灵,她心里依然是悲伤。
皇帝当着皇亲们亲口说出来:“有朕在,就有皇姐。”这话让长公主暂时地安下心,不代表她会永远安心。
走上两步,就遇到宫人来请:“皇后娘娘请长公主去说话。”自来皇陵上,皇后对长公主亲热许多,不似以前那样巴结,也不再冷淡。长公主随着宫人往皇后居所去,一边心里鄙夷。三宫六**七十二妃是夸张一些,三宫三院一堆嫔妃是不夸张。你自己好好消受吧。
这些人可不是象我一样是亲戚,她们中有不少人是盯着后位。想想母亲郑太后一生在宫中荣宠不衰,皇后有这样的能耐吗?太后西去,太上皇西去,长公主在悲痛之余,突然觉得自己可以从政治生涯中解脱,以后当然不会完全放手。长公主淡淡一笑,不打狼不等于不备弓箭。
皇陵中点的长明灯,吴王日夜泣于棺前。身后地上出现一个长长的黑影。吴王回过身来看,却是皇帝立在身后。
兄弟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都是眼睛红肿着,眼神儿是慎然。吴王伏地跪下来,重新泣道:“臣弟有一言请皇上恩准,自先皇后去后,臣弟是长伴皇陵,如今太上皇也去了,臣弟请皇上恩准,以后余生长伴此皇陵。”
完全实权的皇帝看着自己的异母弟弟,自己正是中年,吴王也是中年,正是大好时光,他为何心如枯木,半点儿生气也没有。这是为着象自己示弱,还是他真的灰了心?
周围是宽大的青砖墓墙,往外面看是披霜青山,皇帝幽幽然叹一口气:“这里,山水还是养人的。”这就袖手离开。作为一个皇帝,做不到日夜泣哭于陵墓香火之中。走出墓室的皇帝再回身看看吴王,他一直就是悲痛的样子,跪累了就坐着,坐累了就跪着,一直是在守着。
太上皇或许是明鉴,一个儿子当皇帝,一个儿子守陵墓,皇帝不无讽刺地这样想,守陵墓的还有青山秀水,当皇帝的要面对血雨腥风。哼
皇帝最后用一个“哼”来结束自己的心思,就是他自己也不明白此时是什么心情,把今科前科前前科的状元都找来,只怕也是述说不好。
吴王哀哀守于灵前,随行来的官员们都可以看到,心中都有感叹。再感叹只是这位心如死灰的殿下领悟到青山秀水更相益。皇弟身份只要不引起猜疑,日子过的比天下人富贵,也比天下人称心。
朱宣和顾大人都披着锦裘在一株树后看着这一切,顾大人心有所感:“太上皇唉,”朱宣试探地低声说一句:“心里是偏疼着吴王,”只是他自己没弄好,太上皇就偏到别的地方去了。
顾大人叹一口气附合,这一口气还没有叹完,听着朱宣又是一句:“我也偏心呢。”最后一点儿没有收尾的叹气让顾大人噎了一下,他顺过来气才问道:“你又怎么了?”
青山重重似有鬼火,这里埋葬着历代帝后嫔妃和服侍人,晚上有心看,还是能看到一点儿一点儿火光。顾大人觉得朱宣冷不丁出来的这句话,比那偶然出现的鬼火还要吓人。
“你也是个偏心人,”朱宣对着顾大人正儿八经地道:“你家里的事情我也知道一点儿。”顾大人不耐烦,外面北风吹,脸上要是发热也是风吹的:“你就说吧。”
顾大人想想女婿挺好,虽然有些混帐,不过自那件混帐事过后,岳父别的话他倒是听。听着朱宣道:“我的**要养在身边,各亲戚这里先打声招呼,有什么不中听的话都揣在肚子里,别惹我发脾气。”
雪地里一声嗤笑,顾大人笑容满面:“来来来,这里太冷,你我房中说话去。”伸出手来拉着朱宣的袍袖把他往住处去拉。
“我不招你们家儿子,”朱宣只一句话就让顾大人停下脚步,回身的顾大人不悦地道:“我儿子怎么了,我还有两个儿子让你挑一个,不就是招赘吗?我给你一个。”
朱宣摆手:“不要不要,你别这一会儿添乱,我们家的事情有些烦。”朱宣往一旁高大巍峨的宫室看去,对着顾大人努努嘴,小声道:“烦着呢。”
然后不管顾大人的目瞠口呆,朱宣负手一个人回去,留下顾大人在那里瞎寻思,对着宫室看一看,再对着朱宣骄傲的背影看一看,顾大人才弄明白,你相不中就直说,这是弄的哪一出。
京里恢复热闹的时候,天气刚转暖,草丛上还有夜里的霜冻。福慧郡主身着小靴子,一只手拉着父亲的衣襟一角。福慧走在前面,朱宣走在后面,福慧郡主不时回身让父亲快些:“去看祖母,父亲走慢了。”
大步却缓慢的朱宣要将就着女儿的小脚步,看着她还要叮嘱自己,笑着道:“福慧你只管走,父亲跟得上。”
小手拉着父亲衣襟的福慧郡主将信将疑:“那我走快了,父亲跟上才行。”朱宣跟在女儿身后,听着她脚下薄冰“格”地一声,就要提醒一下:“慢些慢些吧。”
福慧再走慢些,走上两步再回父亲:“还是要慢些不是。”朱宣笑呵呵点头:“你慢些,父亲跟不上了。”福慧郡主很有成就感的走慢些,免得父亲跟不上。
太夫人在房中听着儿子和孙女儿来了,才勉强动一动头颈,朱宣在父亲身边坐下来。每天都是如此,自从皇陵上回来,朱宣就日日在父母亲身边坐上一会儿,看着他们衰老,只觉得心里很难受。这不似看老梅古树,看着自己的亲人老去,朱宣只有一个想法,我和妙姐儿他日也是如此吧?
床上的太夫人伸出手来抚在自己枕头旁的小小布包里,老侯爷打开来递给儿子,朱宣接过来就泪如泉涌,这大概是他平生泪水最丰富的一次。
布包里是一个小薄子,上面写的清楚,什么东西给什么人,妙姐儿是最多的一份,然后是胖倌儿和福慧要比其它人多,太夫人慢慢才吐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句话:“胖,胖倌。。。。。。”老侯爷对儿子垂泪道:“你母亲不放心胖倌儿。”
随着老侯爷的话,太夫人露出笑容来点头,枯瘦的手指又指指福慧,再露出笑容来。老侯爷再道:“福慧是看不到了,多给她留些东西,让她以后不要受人欺负。”
“是,”朱宣跪倒在床前,随后跟进来的妙姐儿众人也是天天来看,看到这场景都吓了一跳,及至过来才看到太夫人还在,妙姐儿也和朱宣一样,听过太夫人的话,泪如雨下,看看东西给自己留的最多。想着太夫人疼自己一场,妙姐儿最为伤心。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郭将军放下了紧绷着的心。他自回到家中,就是天天闷闷不乐地一个人长吁短叹,看到胖倌儿来又堆着一脸的笑容,杨姨娘看着都为郭将军担心,她就是天天背着人掉眼泪去。
听到有人叩门声,一个人时是懒散的不想动的郭将军一下子跳起来,胖倌儿一来他就有精神,象吃了什么药,等胖倌儿走了,他再接着闷气去。
“老爷,有客人来了,”门上的人递上名贴,却是武昌侯齐伯飞。杨姨娘在廊下又看到了一位贵族,这位老爷是老王爷吗?杨姨娘赶快跑去门上去打听,这个人是谁?看着就贵气,要是老王爷,那是来找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