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翻腾的热浪还在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路旁的草木全被高温的天气折腾得蔫蔫的,失了生机。街上有车子驶过卷起一阵尘埃,扑了路过的人满头满面。
中午下了场小雨,赵暄和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发现起晚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打车去往半山广场。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气味,还有点草芽的清新气息,使得这几天以来烈狱一般的天气凉爽了些。
赵暄和一上车就坐在后座缩成一团,紧接着就滑开手机看接下来的行程。
司机大叔一看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一路把车开出赛车既视感,车里的音乐又震耳欲聋,一次急刹,赵暄和手里的手机差点飞出去。
她深深地看了后视镜一眼,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眸子。
“小姑娘是要去跟男朋友约会吗?”
司机大叔哼着歌:“不是我跟你说哦,今天半山广场挤着呢,小姑娘你要是约会的话赶紧换个地方。”
半山广场挤着?赵暄和可没听徐时这么说,不是说人都清干净了吗?
她朝门边靠了靠,在车子蛇形走位的轨迹里,祈求可以找到点依靠感。
“半山广场今天还有活动?”
她问这话的意思是她猜测自己是不是跟其他什么活动商撞上日子了,如果是这样正好有理由延迟或者取消签售会,想到这里,她一扫之前颓败的面色,欢快地问:“是哪家活动商啊?”
“听说是个写小说的?”
“……”
“好像是最近突然火起来的吧?”
“……”
“也蛮能造势的。”司机大叔跟着节奏晃动脑袋,“我上个单子正好也走那天路,啧,几百米外就开堵啦。”
“……”
弹出来的脑袋再次颓丧地缩回去,赵暄和恢复成瘫坐在座位上的姿势。
那个写小说的显然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是设想过自己会火,但绝对不是眼下这种丧心病狂的火爆程度。
赵暄和被编辑徐时发掘之前,她刚从一个编剧工作室离职,整天窝在某论坛专门帮人代笔,直到某一天徐时找上她——
“朋友,我看你文笔不错,脑洞清奇,真是万中无一的写作奇才,我是出版公司的编辑徐时,考虑来我们公司工作吗?”
那时候正是她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一听到徐时的邀约当然是立即答应了。
那段时间正好赶上青春小说市场火爆的时候,为了回报徐时的知遇之恩,赵暄和决定要好好写一本青春小说。
她一狠心就闭关了三个月,除了吃饭、洗澡、睡觉的时间以外,其他时候没干别的事,一直在写稿子,改稿子。
最后徐时实在忍不住要来瞧瞧这位“失联”人员,刚破门而入就见到黑眼圈快垂到胸口,只剩一口气的赵暄和。
徐时花了十二分力气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
赵暄和浑身邋遢,像刚收完破烂回来的样子,见她过来,拉了房门就准备进房间睡觉,留下一句:“刚好写完了稿子,新文件在电脑里,你先看看,二十万字全部完稿。我先去睡觉了,除非地球毁灭,否则别喊我。”
徐时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本小说就是现如今广受女生们喜爱的《你眼里万丈光芒》。
一本青春校园小说,引发无数人共鸣,真正做到了一炮而红。
赵暄和小心翼翼地窝在后座一侧,她实在想劝劝这位时髦无比一路拉风的司机大叔这条路其实限速,再这样开下去恐怕已经被摄像头拍进去了。
司机大叔依旧沉浸在声浪里,时不时侧头过来跟赵暄和聊两句,为了让司机大叔专心开车她只淡淡应个声儿然后便不再说话。
可司机大叔实在是个话痨——
“小姑娘,其实我是这周才开始做这行的,侄子说我在家没事做只长膘,我不服气呀!我好歹以前还当过兵呢。
“我闲着没事想要出来做点什么事情,看见侄子还有一辆车闲置着,我正好就用上了。
“其实我好多年没有开过车了。”
前几句赵暄和只静静地听没反应,司机大叔最后一句说完,她一直敛着不动的眼睛猛地睁大。
司机大叔正巧看了一眼后视镜,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帘,还以为她在害怕,连忙安慰道:“不要紧,我开车技术还不错。”
可赵暄和的杏目里的惊恐只多不少:“小——”
“心”字还没脱口,两人同时感受到车身一阵震动,下一秒,司机大叔的车紧紧撞上了前面的黑色汽车——
追尾了。
赵暄和随后看见一个大写的字母B慢腾腾出现在视野里。
宾利。
还是国内最新款。
这下……
简直是修罗场啊……
司机大叔也是好久没回神,良久才关了音乐,愣愣地发问:“这是……追尾了?”
赵暄和回答:“是的,追尾了。”
司机大叔两眼一黑,有点呼吸不过来,下一秒就要晕在驾驶座。赵暄和觉得现在晕太早了,起码得等到人家把巨额的赔偿价款报出来再晕也不迟。
两辆车堵在红绿灯路口也不是个事,前面的宾利打了个尾灯,意思是先靠边,然后再解决权责问题,赵暄和就被载着一同往路边去。
司机大叔面露抱歉:“小姑娘,好好的出了这个事真是不好意思,你在车上等我会儿,要实在解决不了,你就先打个车走,这次路费就不用给了。”
赵暄和看了眼表,签售会是下午两点开始,这里距半山广场也没有多远,还不那么着急。
她抬头说:“我等会儿吧。”
赵暄和坐在后座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车子熄火,车里温度一下子攀上来,阳光照在赵暄和的脸上,显得她气色很好。
司机大叔已经去敲那人的车窗玻璃了,弓着身子不知道说了什么。
人没有立即出来,但赵暄和看见车窗降下来一点儿。
司机大叔明显惊讶了一下,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随后又歉意地笑了笑,弯身去听里头人说话。这次不知道提到什么,她看见司机大叔脸上的愁云竟然一扫而光。
赵暄和隐约觉得奇怪,下了车瞧瞧是个什么情况,恰好这时,不远处宾利的车门被人从里头推开,宾利车主也下了车。
宾利车主是个男人,有一双笔直修长的大腿,穿着裁剪合体的黑色西装裤,腰身劲窄,再往上,是把着车门的手臂,衬衫袖子挽了一半,露出遒劲有力的胳膊。
车停在林荫带附近,又隔了些距离,路旁树木探出来的虬枝遮挡了男人大半个脑袋,只露出了个硬朗的脸部轮廓。
男人不知道听见司机大叔说了什么,朝这边扭头看了看。
赵暄和看不清楚他的脸,而对方却能清楚地看到这边的情况。
不知为何那个男人好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盯得她有点莫名其妙。
那个男人太高,脸又被虬枝遮蔽,她还是没看清他的长相,只是透过缝隙看到了一双眼睛。
赵暄和心突突直跳,这眼神让她产生了一点儿熟悉的感觉。
她像被踩中尾巴的小猫,心头某个地方被剐蹭了几下,不适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最近几天缠绕着她的不安感瞬间迅速扩大,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太可能,正要抬头好好瞧一瞧,宾利车主已经重新上了车,而司机大叔也拉开车门进来了。
司机大叔重新恢复生机,扬起嘴角的弧度:“走吧!把你拉到半山广场!”
赵暄和好奇地探过去脑袋发问:“谈妥了?”
“哈哈哈哈哈!”司机大叔很来劲,“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你猜猜看那车主是谁?”不等她答他便直接说,“是我侄子的同事!我们在医院曾经见过一面,小伙子又英俊又温和,是个医生。他知道我赶着做生意连赔偿也不要了。”
没再多说,赵暄和重新舒舒服服窝回后座。
刚到半山广场,徐时的电话就打来了,赵暄和一边挡着人流往里走,一边接电话。
“到了吗?”
“到了。”赵暄和舔了下嘴角,真心真意地感叹,“好多人。”
“是啊。”徐时也在感慨,“我就说嘛,你就是个写作奇才,以后好好给我写文啊。《你眼里万丈光芒》确实写得好,细节描写太到位了,就像亲身经历过的一样,读者很喜欢这种温情真实的小说……”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对面一声低笑:“谁说不是亲身经历呢?”
徐时愣住。
赵暄和心怦怦直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连忙转移话题:“逗你呢。我到大厅了,去哪儿找你?”
“你就站门口,我马上过来。”
由公司一手操办的签售会就设在半山广场一楼的报告大厅,此时大厅门口都是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读者还没有放进来。
因为作者接触最多的同事还是自己的编辑,所以其他工作人员没几个认识赵暄和,她也乐得清静,倚在门口墙壁上玩手机。恰好,手机这时振动了几下,她低头一看,是白霜的微信语音请求。
这世上她最怕接到两个人的电话,其中一个就是许久未见的白霜。
她两眼一黑,犹犹豫豫地点开,女生哇哇哇的尖叫声音立刻传进耳朵:“暄和!”
“你离手机远点,炸耳朵。”
白霜是她高中三年的同学,大学毕业后两人又去了同一家编剧工作室工作,后来赵暄和从工作室辞职去做了职业写手,白霜却依旧还在编剧工作室做一个打杂的小助理,不过难得的是两人这么多年来依旧保持联系。
白霜长得好看人又斯文,但这并不代表赵暄和就愿意接她电话。
果然下一秒,白霜就说起了赵暄和不想听到的人:“暄和,这次你开签售会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有人可是气得要摔杯子了呀,我看他就等着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后就马上过来找你麻烦了。”
“呵。”
“你别不当真哪!”
白霜心想,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当初你一声不吭就辞了职,结果现在竟然写起傻白甜的青春文来,你知道沈之路最看不起这个的!”
赵暄和又呵了一声不为所动,正好看见不远处徐时站在台阶上朝她招手,就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往那儿走去:“我早就辞职了。”
白霜可能听出来赵暄和消极的应对态度,叹了一口气后转而道:“算了,不说了,打这通电话主要也不是说这个……”
周围不时经过几个工作人员,赵暄和侧身抬脚往台阶上走,高跟鞋敲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
白霜接着道:“暄和,你知道吗,沈长风回来了?”
赵暄和不动了。
大厅昏黄的灯光打在身上,徐时还站在台阶上对她微笑,来来往往的人依旧从她旁边擦身而过,忙着四处走动,可所有的一切在赵暄和眼里忽然都成了一部无声默片,她意识慢慢游离,脑海里只剩了一句话:
沈长风回来了。
赵暄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人拍她的肩膀。
她边轻轻“啊”了一声,边往后挪步,不料动作幅度太大,高跟鞋踩空,身子失了重向后仰去。
在跌倒在地面的那一刻,赵暄和隐约听见自己骨头一声脆响,痛得她咧了咧嘴。
徐时一脸惊恐地过来扶她:“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咝——”赵暄和动了动脚踝,刺骨的疼痛感随即而来,使得她头皮都开始发麻,却还是微微摇了头。
徐时捡起她的手机,刚刚混乱的一瞬间,白霜的通话已经被无意间挂断。
签售会还有十分钟开始,眼下是时候做上台准备了,可赵暄和还捂着脚踝一个劲儿地倒吸冷气。徐时犹豫片刻后,对来催促的工作人员给出解决措施:“暄和摔了,我送她去医院。你去跟肖姐说下,把之前特签的那几百本拿出来救急,后续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明明来的时候天还没有这么黑,可现在天色已沉下去好多,估计晚间还会有一场雨,两人打了车往医院去。
赵暄和坐在后座,小脸苍白,连平常总泛着灵气的双眸此刻都毫无光彩,眉头紧蹙。徐时看她这么疼,只能催促着司机开快点。
赵暄和此刻一腔思绪不可说,只能默默发呆。
让她一炮而红的成名作《你眼里万丈光芒》,火遍青春小说市场的故事,就是以她跟沈长风高中时代的故事为原型写的。
此刻,她了。
因为故事的男主角回国了。
这要是被那个男主角知道,她铁定摆脱不了“对学生时代暗恋过的男孩子始终念念不忘”的悲摧人设,被他质疑是不是到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
徐时瞧着旁边一会儿撑额头叹气,一会儿靠着车门一副生无可念表情的人,安慰道:“我已经联系了一个朋友,是广慈医院的骨科医生,等会儿他会帮你好好看看脚。”
赵暄和只能苍白着小脸点头。
广慈医院。
虽然是周末,但医院这个地方永远不缺人光顾,才过了吃午饭的时间点,门口又是人来人往的景象。
有人注意到停车场一角宾利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因为这款车“壕无人性”的外表,刚停进去就吸引了一片关注的目光。
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从车里伸了出来,男人一身衬衫西裤,即使在汗涔涔的夏日,浑身上下也是一丝不苟。
可男人关了车门后却突然没了下一步动作,他靠着车门,垂着眼,眸光微敛。
沈长风就这样兀自出神地站着,直到背后衣裳被阳光灼烫,微弱的痛感才将他的神志拉回一些。随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讽刺地上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讽刺意味的低笑,随后便一直望着车窗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
他想,沈长风,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虽然理智是这么告诉他的,可不由自主地,他又忍不住回忆刚刚每一帧细节,小到她再微小不过的表情。
即使隔了不近的距离,他还是将她瞧得仔仔细细。七年不见,她早就脱离了校园时代的稚气,五官更加成熟精致。
沈长风瞬间回神,心中被撩起的情绪灭得一干二净,他拎起包,抬脚就往医院走去。
医院三楼。
“今天沈医生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啊。”
小护士娇娇立马接话:“就是,他调回来这么久你见过他主动搭理谁?而且我中午吃饭回来时,见着沈医生在打电话给修车公司,好像是来的路上被人追尾了。”
“啧,难怪今天总是板着一张脸,那下回拿报告你去吧,我反正不去了!沈医生帅是帅,可一看到他我就!”
“我也啊!”
骨科医生的值班室,办公桌前安静地坐着一个背脊挺直的年轻男人,握着鼠标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白大褂袖子挽起一小截,露出线条结实的一截手臂。
沈长风看了一下午病,还时不时抬手在键盘上敲两下。
忽然,屏幕上弹出来一个窗口。
他抬眼一看,是个挂号信息,点着鼠标就要叉掉,余光却瞟到一个名字,握着鼠标的右手蓦然一僵,下一秒,深邃不见底的瞳仁中掀起波澜。
挂号信息的右下角赫然写了三个大字——
赵暄和。
周涵在手术室待了一上午,现在正逮着空子准备回值班室好好睡一觉。门一推开,就看见科室新来的年轻医生正在电脑前录入病历,他想起中午自家叔叔的那通电话,就是一阵头疼。
听到响动,桌后的男人抬起了头,无论怎么看漆黑的瞳仁都带了锐利冷漠的光。周涵听说这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就准备进去拿了东西回办公室睡,不料刚进去就见男人微不可察地朝自己点了下头,主动问候:“做完手术了?”
“啊……是的。”
周涵很是讶异,又想起自己叔叔的事,只好硬着头皮缓缓开口:“沈医生啊……就是,我叔叔那事……”
“没事,漆已经补好了。”
“哦……”周涵一瞥,沈长风修长的双手正录入自己的那份数据,这下他无论如何都镇定不了了,“沈……沈医生?”他哭笑不得,“这部分应该是我来做呀。”
沈长风敲键盘的手依旧没停下,稍过片刻才淡声道:“可你不是要下班了吗?”
“哦,我暂时不走,刚刚朋友来电话说,她朋友的脚扭了让我帮忙看一看,看完我再回去。”
周涵瞧见沈长风的指尖一顿,他侧身过去指向电脑屏幕一角:“喏,这儿,她们刚刚自己在网上挂了号。”
说完,他擦擦手正准备拉张椅子坐下,然而沈长风的一句话让他手里的椅子险些没拿稳——
“你回去吧,人我帮你看。”
周涵慌忙摆手:“不……不用了。我还不是很累,看完再走也……”话还没说完,他便对上了桌子那头男人投过来的视线,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沈长风目光幽深,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不,你累,你很累,你现在必须回去睡觉了,接完这个病人你肯定会累惨了。
随后,他又提醒了一句:“这个点汽修店也还没关门,你叔叔那辆车也要修吧?”
周涵咽了咽口水,捞起外套丢下一句“那就麻烦沈医生了,等会儿我把朋友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便飞快地逃离现场,关上门后还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跟传言中一样,这个国外留学回来的人,果然古怪得很哪!
徐时扶着赵暄和到了医院大厅,把人安置在一旁坐下,自己去前台问路,没多久就收到周涵的短信说自己有事先回去了,事全权托给了他同科室的朋友沈长风。
徐时刚回复完一个“好”字,正想着去哪里找这个沈长风沈医生,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她:“是徐小姐吗?”
对方声音并不是很大,淡淡的,却又低沉悦耳。在炎炎酷暑里,在熙攘吵闹的大厅里,他的声音叫人一下子分辨出来。
徐时扭头一看,半米外的地方站着个年轻男人,一身白大褂,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身材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