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的同学,也是邻居。高高瘦瘦,戴副细边眼镜,那时叫“架梁”。成绩优秀,却又不是书呆子。喜欢看书和运动,英语尤其好,还会一点俄语和日语。“家教好”——大人们提到他,总这么说。他曾外祖是国民政府的要员,祖父经商,做丝绸生意。大户人家的孩子。即便是那样晦涩的年代,到底是有些不同的。鹤立鸡群。长相气质,待人接物,说不出的妥帖。像野草丛中的一束兰花。这么形容男生似乎有些滑稽,但意思是不错的。他父母是知青,在新疆。他由奶奶带大。12岁那年,他被父母接去新疆。“我会考回上海的。到时再见。”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也真的相信了。谁知竟没有。高考那年,他没回来。她去老宅找他,他奶奶去世后,叔叔婶婶就搬去别处,也没下落。他消失了。世界上倏忽一下,少了个人。猝不及防地。
她看见展翔的神情。“别笑我,否则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
“我没笑。”他道,“——我在暗暗想象情敌的模样。”
“很帅,很优秀,也很有品位。”
“你自己说的,分开那年他才12岁。”
“三岁看老。”
“我16岁的时候,拿打工的钱买认购证,三年赚了我爸一辈子的钱。”
“所以啊,你现在成暴发户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很优秀。而且很帅,很有品位。”他伸出手掌,平平地捋了一下刘海。端起酒杯,晃了两晃,红酒在灯下闪着暗沉的光。“叮!”与她的酒杯一碰。
“等你什么时候把我的英文名写对,再来谈这个问题也不迟。还有你的牙套,一把年纪箍牙,忒不顺眼。”顾清俞很想这么说。当然没有。
她与他干杯,一饮而尽。是好酒。应该价格不菲。他把保姆房改成酒窖,光线通风温度湿度都做了处理,存放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酒。酒窖装修花了上百万。红酒架更是专程从法国运来。他把这些告诉她,以证明他很有品位。然而在她看来,反而更坐实了“暴发户”这一点。事实上,她并不反感有钱人的拿腔作调。何况展翔这种。父母都是郊区农民,真正是白手起家,说运气好当然没错,但到底也要些魄力的,20年前房价再便宜,一平方米3000块,算下来也是吓死人。豁上就是一家一当。事后诸葛亮好做,下决定都不容易。上海的房价,坏就坏在这里,即便事后懊恼得想去撞墙,但重新再选择一次,依然是犹豫。跟买大饼不一样。顾士宏讨厌展翔,“轻狂无状”,说四十来岁的人了,肤浅得像个小学生,张牙舞爪,就差没把人民币贴在脸上。顾清俞倒觉得也难怪他。轮到谁都是一样的。天降横财,这种情形下还能低调节俭淡然度日,说实话也没几人能做到——当然,换了那人,应该是不会的。他不是普通人。隔了这些年,她以为那人在她心中的印迹,会渐渐淡去。谁知竟没有。思念像支笔,每日描摹一遍,从头到脚,轮廓愈发地清晰。回忆里的人也会长大,全凭想象,将边界一点点晕开,有叠影。五官瞧不分明,大致一个意思。哪里缺了,她自动替他填上。三分真,七分猜。遗憾中也带些迷蒙,梦境似的。二十多年了,不是做梦是什么?有时候,梦比现实更长久。
顾士莲打来电话。“你想把你爸气死吗?”声音响得几乎要把她耳膜震破。她把手机离远些,依然能清晰听见电话那头的吼叫。展翔笑笑,做个“你随意”的手势,去了厨房。顾清俞也不吭声,待那头稍许冷静些,才把电话重新拿起来。
“本来这些话不该我来说。谁让你妈走得早呢?我也不想做恶人,可不做又实在不行,实在看不下去,你要是我亲女儿,我老早一巴掌抡过去——”顾士莲扯着嗓门说一圈,听电话那头没动静,哼一声,“你不要以为不响,我就拿你没办法。你爸现在只告诉了我一个,我要是讲不动你,就把这事捅出去。你奶奶大伯大伯母姑父表弟表妹一个个排队,轮流给你洗脑子。你等着吧。”
“我是成年人了,姑姑,会对自己负责的。”顾清俞只有苦笑。
“你负个屁责!”顾士莲又吼一声,“你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保证屁也不放半个。可谁让你是我哥哥的女儿呢,谁让你是我亲侄女呢?所以说顾清俞,做人不是这么简单的,独立和自私有时候是一个意思,撇不清的。你可以不管我们,但我们不能不管你。你想让家里鸡飞狗跳,让你爸爸吃不下饭,就随便吧。”
展翔送顾清俞下楼。“别怪我,不是我说的——”送上门讨骂的态势。顾清俞朝他看,“你怎么跟我爸说的?”他道:“你爸怪我不该到机场接你,我说,清俞主要是想跟我咨询买房的事。什么婚前财产、婚后财产,她最近比较关注。还打算去相亲。”瞥见顾清俞的目光,忙笑着摇手,“我还来不及跟你爸解释,他老人家就匆匆忙忙出门了。拉都拉不住。”加上一句,“——反正你假结婚的事,我一个字没说,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顾清俞又去了父亲家。“或者,我干脆嫁给展翔算了?”她以退为进。果然,顾士宏瞪大眼睛,“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顾清俞便笑,“好,听您的。谁让我是孝顺女儿呢。”这乖卖得没什么名堂,但还是有用。顾士宏叹口气,“祖宗啊,结婚不是儿戏。”顾清俞道:“是为了买房子,跟结婚没关系。”顾士宏说:“结婚再离婚,以后再嫁就更难了。”顾清俞道:“这条对我不适用。我嫁不嫁得出去,只取决于我自己。”
冯晓琴端了盘削好的苹果过来,“阿姐吃点水果。”顾清俞说声“谢谢”,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给她,“小老虎喜欢吃的。”冯晓琴接过,“阿姐老客气的。”顾清俞站起来,“不影响你们休息,我走了。”顾士宏也跟着站起来,一肚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说了也是白说。朝女儿摇头,“——前世欠了你的。”
顾磊一直在房间里,听姐姐要走了,出来相送。“阿姐最近不大来。”他道。顾清俞道:“忙啊。”忽地想起一事,“——听说前几日,他们派你去嘉兴送货?”顾磊点头,“开过去也就一个多小时,不辛苦,再说也不用我搬东西——”顾清俞坚定地说:“以后别答应。我找机会跟他们说。”顾磊嘴巴动了动,只是笑笑。冯晓琴朝房间喊:“小老虎,姑姑要走了。”小老虎别别扭扭地出来,边走边朝冯晓琴看,噘嘴:“是你让我不练完一百个字不许出来的。”冯晓琴道:“那也要看具体情况——万一着火了呢,你出不出来?”把手里拎的袋子递给顾清俞,“阿姐,今天刚买的牛腩,出过水了,你回去放冷冻室,弄点土豆炒,或者做罗宋汤,都方便的。”顾清俞接过,“谢谢。”在小老虎头上摸一下,“又长高了。”正要去和顾老太告辞,冯晓琴道:“奶奶今天有点头疼,早早睡了。”顾清俞点头,“——你妹妹让我买的化妆品,机场免税店里没找到,同她说声抱歉。”冯晓琴道:“没事,让她省一点也好。”又问顾士宏:“爸爸,大伯母那天拿来的酒酿,我分一点给阿姐?”顾士宏说“好”。顾清俞忙道:“不用,我不吃酒酿。”冯晓琴已飞快地用瓶子装了半瓶酒酿过来,旁边还有一袋宁波小圆子,用塑料袋套好,一并递过去。“天气冷,吃这个活血的。”边说边穿鞋,“我下去倒垃圾,顺便送送阿姐。”
“我爸年纪越来越大,家里都靠你操心。”下楼时,顾清俞道。
“自己人,有啥操心不操心。阿姐客气来。”
两人一前一后,顾清俞的高跟鞋在楼梯上踩出清脆的“叮叮”声。她见冯晓琴穿着家居服,脑后松松扎个马尾,脚上蹬一双旧鞋。早年文的眉,已渐渐淡了。当初第一次见她,别的还好,就是这文的眉实在别扭。打扮也乡气。这几年不怎么化妆了,反倒有了些上海女人的意思。家庭主妇,居家度日那种。和顺许多。楼道的感应灯不怎么灵敏,她每到一层,便重重地跺脚。“——阿姐真的不结婚?”快到楼下时,她回头看顾清俞。
这问题原是有些敏感的,但楼道口这么淡淡说来,灯忽明忽暗,似乎又消减了几分突兀,闲话家常般。“结婚好吗?”顾清俞反问。冯晓琴说:“好,一个人的日子,两个人过。稳当得很。”顾清俞沉吟着:“各人想法不同。”冯晓琴道:“阿姐是我的偶像。”顾清俞嘿的一声,“不会吧,老姑娘一个。”冯晓琴道:“跟结不结婚没关系——阿姐这个人,是噌噌往上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顾清俞笑笑,“那你呢,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冯晓琴道:“知道是知道,总归不像阿姐这么自信。”顾清俞停顿一下,有些走题地说:“家里多亏有你。越来越能干了。”冯晓琴道:“我也没做什么。”话说到这里,便完全是客气了。顾清俞本来还想提一下顾磊的事,顾士宏说他每周要上好几次课,新报的名,财务英语和会计证,周日从上午到下午,还有两个晚上。“没必要这么拼。”顾清俞预备让冯晓琴劝他。但再一想,这必然是冯的意思,说了反倒奇怪。“噌噌往上”——这词有些急吼吼,不是家常话。抢在前头说了,又是偶像又是自信什么的,都是奉承话,倒把后面的嘴给堵上了。这便是顾清俞最不舒服的地方。弟媳太精明,有好,也有不好。若是上海人还放心些,倒并非对外地人有偏见,毕竟小地方来的,背景和生活习惯都不同。又比顾磊小了七八岁,还有未婚先孕那桩,在顾清俞看来,都是有些反感的。硬生生往前赶的节奏。由不得别人多想。大道理谁都会说,不要有门户偏见,不要有地域歧视,不要把人分三六九等——轮不到自己头上,只是风凉话罢了。顾清俞是把这个弟弟摆在心坎尖上的。小时候若不是她疏忽,也不至于让他从椅子上摔落弄残了腿。那刻起便打定主意,要保他一生周全。婚姻是头等大事,顾清俞也动过脑筋替他物色,但缘分这事,是顶顶说不清的。冯晓琴一上门,顾清俞便晓得,这人将弟弟吃得死死的。年轻、漂亮,又讨喜。还不是上海女孩那种娇媚率性,真正是善解人意,行事说话都让人窝心。既顺着他,也牵着他。顾清俞看在眼里,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弟弟自己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再说顾磊这样的性子,也该有个能干的女人撑着才是。便只是暗暗留意,反正也离得近,父亲是老好人,未必看到点子上,说的也多是好话。她自己甄别。多看少管,分寸她把握得好。
洗完澡,冯晓琴检查了儿子练的毛笔字。还好,比之前有了些笔锋。整体架子倒不急,老师强调几次,他这样的年纪,先把一笔一画都练出筋骨来,后面自然好办。冯晓琴给儿子报了三门课外班:书法、小提琴、英语阅读。英语是不消说了,无论如何都用得上;学乐器倒不为赶时髦,主要是培养气质,别像他爸妈一样老粗,辛苦是辛苦些,手指尖脱皮,肩膀酸疼,小家伙整天说不想练,冯晓琴硬逼着他;练书法也是陶冶情操,还有一桩,字练得漂亮些,考试能加印象分。再实际不过的。时间有限,金钱也有限。冯晓琴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是做足功夫的。家里前景如何,到头来还是看孩子。还有丈夫顾磊,也是个大孩子。要人盯着才行。顾清俞介绍的那份工作当然好,下游公司财务,朝九晚五,时间稳定,人也不累。除非有大变故,否则真是一世不愁的。她问过顾磊几次,“一直做到老?”他被她问得愕然。要不然还能怎样。她猜他必然这么想。也不能说他错,三十好几的人,没有不良嗜好,勤恳工作老实顾家,按说也没什么问题。但冯晓琴总觉得,过日子也是逆水行舟,非憋着一口气不可,否则肯定往下溜。好在人是听话的,她做主替他报了那两个班,他也没二话。她哄着他,每天菜式上下功夫,家务事一样不用他操心。真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大的小的都是。她也
乐意。
“阿姐疯忒了,吃不消她。”顾磊道。
“你今天才晓得?”她抿嘴笑,“你阿姐可不是一般人。”
“作天作地。”顾磊摇头,“实在听不下去,只好逃回房间。”
“你也该劝劝她,”冯晓琴道,“是你亲阿姐。至少也要做做样子。爸爸看着呢。”
“爸爸也劝不动她,更何况我?”顾磊叹气,“从小只有她管我的份,我哪敢管她。”
“双胞胎呀。又不是比你大个十七八岁。”冯晓琴笑。瞥见小老虎睡相不老实,一只脚蹬出被窝外,过去替他掖好。小床紧挨着大床,旁边再放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还有大橱和电视柜。房间便逼仄许多。那瞬有些走神,叹口气,喃喃地:“——话说回来,阿姐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到底是舒服。”
“小房子温馨。”男人傻傻地道。
临睡前,顾清俞收到展翔的短信:“我不是开玩笑。只要你一句话,分分钟为你卖房子。现金放口袋,我们周游世界。你同学老公的那种小岛,真要豁上,也不是买不起。”
顾清俞倚在床上,翻看婚礼上的照片。李安妮与一脸络腮胡子艺术家模样的新郎。拍得美轮美奂。新郎除了年纪大些,称得上是美男子。婚礼上他穿梭于各类女宾之间,礼貌而潇洒地亲吻她们的额头。她问李安妮:“他追的你,还是你追的他?”李安妮表示:“我在他几乎快绝望的时候,才点的头,”并强调,“我打败了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无数女人,这算不算是为国争光?”顾清俞大笑。婚礼很完美——只是几乎没有东方面孔,尽是金发碧眼。连她父母家人也不在。她猜李安妮是想彻底忘却过去,跟往事做个了断。离婚那阵,她问顾清俞:“如果将来找不到丁启东那么对胃口的男人,怎么办?”丁启东是她前夫,也是大学同窗。顾清俞给别人意见,容易拖泥带水——“保险起见,那就别离了。”劝合不劝离,中国人的传统。李安妮偏不。她说她有洁癖,男人只要出轨一次,就算他再好、再爱她,也是不可能的了。在偏执这一点上,她其实比顾清俞还过头——如果不是半年前丁启东传来婚讯,这女人应该也不会那么快
结婚。
“我是不是也非得等到那只‘架梁’结婚的消息,才有希望?”展翔贼忒兮兮地。
顾清俞忘了从几时起,她竟变得与展翔无话不谈。连假结婚买房子这样的事,也要借他的口来转告家人。主要是户口簿锁在父亲那里,否则也不必麻烦了。万紫园三期与四期间的那条小径,路旁种了枇杷树和桂树,一到秋天就扑鼻桂花香,满眼金黄。两人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各种揶揄,半真半假的嘴仗。你来我往。李安妮把这称为“缓冲”“软着陆”——“等你不觉得尴尬的时候,结婚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谈得来是基础。你们俩基础打得很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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