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奉东突厥吉厉大可汗:
凡南侵汉土者必取其项上人头。可汗身分尊贵当以他头以代。今奉上令郎人头一枚异日大汗南临可供不时之需。寒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彭门无忌、无望叩百拜
“彭无望!”锦绣公主捧着那沾满了曼陀鲜血的白色大氅身子一阵扑簌簌的颤抖一时之间浑身酸软无力颓然坐回帅椅之上双手一松将大氅抖落在地。
离帅案最近的回鹘王子菩萨趋前几步将落在大帐中央的大氅捡起来看了一眼细小的眼睛猛然睁大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大声用大漠流行的突厥话将上面的内容读了出来。
这寥寥几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在静寂无声的帐中轰然炸响震得众人一时之间茫然说不出话来。在场的突厥将领只感到气血翻涌一股子狂野的愤怒和不平仿佛烈火一般在他们的胸中熊熊燃烧烧穿了心肺烧裂了肝胆烧光了理性每一个人的瞳子里都是一片恶魔般的血色。
回鹘王子菩萨在这一刻仿佛忽然从一片迷梦中豁然醒转用一种迷惑而怀疑的目光看向锦绣公主嘴角嚅动了片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隐忍了下来。
黑水靺鞨领铁弗由的心底涌起一阵温热的感觉: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里为了部落的生存和繁衍他多少次屈服于东突厥那不可一世的武力将那些无人可以诉说的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浑浑噩噩地忘记。但是这一刻那些曾经深埋的心事一瞬间重新占领了他的整个心灵──曼陀你也有今天!铁弗由的眼中飞快地闪出一丝快意。
契丹领阿保甲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马贼出身的他比谁都明白依附一个强大势力的重要性否则你所截获的所有钱财货物都没有销赃的处所而你寻找猎物的眼线失去了强援也将变成没头的苍蝇。在他的眼中东突厥是可以依附的最好选择但是如果有朝一日这个势力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他的选择又会如何?阿保甲突然现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了。
博古台和扎尔杰互望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莫可名状的神色。驰骋在额尔古纳河畔的他们从五百子弟兵起家靠自己的实力和勇气造就了如今室韦无人胆敢轻视的两万劲旅。实力和勇气是他们唯一尊敬的东西。他们本以为东突厥的战将乃是世上最勇猛和骠悍的也是最值得尊敬的。但是今天他们终于觉察到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比东突厥那些满手血腥的猛士更加勇猛高贵的战士。
他们的这些不可言传的神情纤毫毕现地被心思缜密的锦绣公主看得一清二楚。她深深地感觉到本来就不甚牢固的塞外同盟被彭无望这寥寥几句豪言像一个鸡蛋壳般敲碎敲裂。
“他写这些话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他那心到手到的话语会对我们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和破坏。”在这一瞬间锦绣公主的神思飘飞乱走开始失去控制地浮想联翩:“但是这些话却仿佛是安排最精妙的诡计让我们的塞外联盟风雨飘摇。从十岁开始记事我便开始苦心钻研兵法韬略直到今日十载苦读胸怀壮志希望以自己的才学为族人拼出一片稳固江山。但是我实在太自以为是了原来我所要面对的是比我想像中还要强大得多的民族。这样的民族真的能被征服吗?”
沉重的脚步声在锦绣公主的耳际急切地响起将她飘摇不定的神思吸引了回来。她抬眼望去只见普阿蛮、铁镰、铁岚、可战、跋山河、罗朴罕、战雄和战洪等数十位效忠突厥的将领和猛士黑压压地从两旁的班列抢了出来跪在帅案之前。
“公主殿下汉人杀我突厥王子灭我精锐战士还要留书羞辱于我这口气闷在心里便要炸碎了我的肚肠。臣请明日率领精锐部队攻打恒州屠光全城为曼陀王子复仇。”罗朴罕双目血红嘶哑着嗓音大声道。
“公主殿下彭无望目中无人留言相辱乃是欺我塞上无人。我普阿蛮请求明日攻城作战杀尽城中汉人以报今日之耻。”普阿蛮沉声道。
“公主请下令吧!区区一座恒州小城竟然令我军损兵折将实令我族面上无光可战请命冲上城墙杀光恒州守军将他们将领的人头献与公主殿下。”可战激声道。
“誓死攻城屠灭恒州!”余下的突厥将领不约而同地齐声道。
仍然站在帅帐两侧的各族将领互相看了一眼也纷纷来到帐中央道:“请公主下令攻城。”他们的目光谨慎而犹疑似乎在静静等待着判断锦绣公主的决策。
众怒难犯锦绣公主知道自己再也改变不了众人的决定否则将会引起将帅不合使那些开始抱观望态度的各族领袖更加怀疑东突厥的权威。
她只有号令攻城。
这是一个令她心情沉重的豪赌如果输了将要付出的代价是她一个人无法承担的。但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被夜色笼罩的塞外大军联营中传来一阵阵木轮滚动之声数辆运送尸体的牛车被七八名没精打采的突厥士兵驱赶着朝大营靠近恒州一角的焚尸场走去。这个焚尸场被突厥人刻意建在上风口一旦焚烧大股大股的满是尸臭的烟尘便会飘进恒州城内格外熏人。
透过覆盖在身上的突厥士兵尸体的缝隙彭无望看到了突厥人金帐之前随风飘扬的帅旗那已经不是曼陀的狼头标志却换上了两只暗色的凤凰。
“突厥人难道换帅了?会是谁呢?”彭无望心底一阵紧张他知道大哥的这一次舍命突击乃是为了击杀突厥主帅曼陀令敌军群龙无其兵自解。但是如今塞外联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换上了另一位元帅那就是说恒州的围困仍然会继续而城里的人仍然面临绝境。
牛车缓缓地驶过灯火通明的主帐帐内的人影闪烁很多人在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彭无望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帐门希望能够看到联军主帅的依稀模样。但是牛车被一群护卫主帐的精兵亲卫遮挡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过了很久彭无望终于放弃仰头枕着身下的尸体轻轻透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忽然现空气中的味道和在主帐周围的味道有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股子难言的尸体恶臭、刺鼻的铁锈腥味和牛马特有的臊味四面八方地涌进鼻子令他几乎窒息。这些味道正是他一进入突厥营地后一直闻到的。
但是刚才在帅帐之外他却一瞬间忘记了这所有的味道只感到空中流淌着一丝他眷恋至深的气息。彭无望感到眼中一阵令他酸软的温热:兰花香味是她!
“你舍得杀我?”锦绣那沙哑而柔情似水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彭无望轻轻抚了抚手边暗藏的一柄四尺钢刀悠悠地舒了一口气苦笑一声暗忖:“突厥和大唐在今时今日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阿锦和自己势不两立却又不顾一切地相恋。这世上最绝望的事不过如此。死亡虽然悲伤但相比之下却快乐多了因为至少还有希望在来世重逢。”
牛车突然停了下来赶车的突厥人大声交谈了几句就开始将尸体一具具从车上搬下来堆在焚尸场中央。彭无望也被人丢了进去在他旁边躺着闭目装死的张涛。几堆柴草从四面八方丢进焚尸场火把上松油的味道刺鼻而来。
“彭大侠他们要点火焚尸了。”张涛惊慌地小声说。
一直仰头望天的彭无望如梦初醒猛的一吐气从尸堆中破空而起双手一伸一股强烈的擒龙真气狂喷而出凭空将两个手握火把的突厥士兵抓掖了过来用力一扭将他们折断了脖子。他双手一振将这两具尸体忽悠悠地抛飞了出去正好分别撞上另外两名突厥士兵的头颅四头相碰碎如破罐。
彭无望的身形宛如夜空中曲张变化择人而噬的猛禽一眨眼就来到目瞪口呆的另外三个突厥人面前横掌一斩击碎了一人的喉结双腿一撑身子猛然拔起夹住一人的脖颈用力一扭立时让他颈骨碎裂。在他的身子落下时他的双手按住最后一个人的肩头将他掀翻在地一拳撞在他的左胸。那个士兵只喷出一口鲜血便一命归阴。
彭无望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鲜血回头看了看一旁的张涛。这时候的张涛刚刚从地上直起半个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周片刻之前仍然活生生的突厥小兵的尸体。
“快我们去恒州。”彭无望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想将他拉起来。
张涛条件反射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彭无望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怆的神色直起身子轻声道:“我是否出手太过狠辣?”
张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道:“小子无礼这些突厥人死有余辜是我太多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彭无望的眼中悲色更重一拍他的肩膀道:“我们走。”
夜色中的恒州城回荡着司徒婉儿辗转凄恻的琵琶声自从河北故众空群而出直到大雨过后这些白衣勇士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踪迹没有半点消息。追逐着他们的脚步而出走的彭无望也一去不回。没有了他们整个恒州城似乎安静了很多人们再也不愿放开喉咙交谈也再没有了欢声笑语。只有偶然响起的低声絮语和路左相逢时互相交换的短暂眼神。
红思雪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自己的爱马胭脂无论身旁的郑绝尘如何逗她说话都一言不。方梦菁神经质地不断翻弄着刺史府中收藏的几卷窦氏兵书薄薄的十数页纸却让她没日没夜地枯坐案前。贾扁鹊的药囊已经被她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几千遍可是每一次她将药囊放到桌上时总是想起有些什么东西忘在了里面。
然而今夜的恒州城和往日有了些不同一阵又一阵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从各个城头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潮水般向着刺史府涌来。
“总镖头回来啦!”今夜协助唐兵守夜的侯在春和左连山欣喜若狂地带领一群哨兵冲进刺史府大声道。
那些夜不能寝的飞虎镖众纷纷冲出了房间围到了方梦菁暂住的卧房倾听侯在春的每一句关于总镖头的话语。
“总镖头回来了!”侯在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带着从长安来的风媒张涛去见长孙将军。他说他的大哥杀了突厥主帅。”
围在门口的飞虎镖众报出一阵喜悦的欢呼声。
彭无惧挤开人群冲到侯在春的面前急切地问:“大哥怎样了?”
侯在春和左连山对望一眼神色黯淡了下来。
“侯阿大你这个混蛋快说大哥是不是也回来了?”彭无惧双目立刻血红了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了侯在春的衣襟狂吼道。
“无惧你冷静一点你大哥他……”左连山连忙上前拦住他的双手沉声道。
“我大哥怎的了?”彭无惧一把推开侯在春又揪住了左连山的衣襟。
周围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然而悲伤的神情。
“你们怎么了?”彭无惧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勃然大怒:“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个都想着我大哥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这么狠心?你们一个个的都巴不得我大哥早点死对不对?”
“无惧你别这么冲动……”方梦菁不忍他如此伤心轻声说。
“你住嘴是你让大哥自陷死地我绝不原谅你!”彭无惧嘶吼着。
方梦菁仿佛被天上降落的雷霆当头劈中只觉得浑身酸麻痛楚这么多天来一直折磨着她的内疚之情此时潮水般涌上心头令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绞痛。
“对不起是我不好。”方梦菁屏住呼吸低声道。
“大哥没有死。”一个清朗浑厚的声音从背后想起。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却现彭无望在张涛和长孙越的陪同下也来到了方梦菁的门口。
“大哥没有死?”彭无惧浑身剧震转头望向自己的三哥木然半晌他摇了摇头道:“三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骗我做什么大哥已经死了对不对?”
“你既然已经知道又为何不肯相信。”彭无望的脸上露出沉痛的神情道:“四弟你年近弱冠早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知道有些事便是百般不愿既然生了便接受它。这个世上的事并不是为了你我兄弟安排好的也不是方姑娘能为我们安排好的你莫再苛责方姑娘。”
“可是大哥……去得实在太快。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彭无惧身子摇了摇大嘴一撇号啕大哭了起来。
彭无望眼圈一热抢上一步将四弟揽在怀里可是那变得喑哑的哭泣声仍然响遍了整个刺史府。
彭无望抬起头对长孙将军道:“将军该有军情和方姑娘商议我们兄弟告辞了。”说着他小心地搂着已经哭得昏天黑地的四弟向府外走去。
望着他们兄弟远去的身影所有人的心头都泛起了一阵深沉的凄凉。
黎明的曙光从天上青色的流云缝隙之间缓缓泼洒下来薄暮消散的城头响起一阵阵刺耳的研磨声。上千名没有巡哨任务的大唐官兵开始埋头磨砺自己手上的兵刃。彭无望用心地将两把还算趁手的单刀磨得锋刃闪烁满意地对着阳光观看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