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集
第一章
江州。
金明寨、定川寨都是宋**方标准的制式营寨,最前方是一道垒墙时掘出的濠沟,接著是一片十步宽的缓冲区,里面密布鹿角、蒺藜,然後是坚实的寨墙。
寨内zhōng yāng建有望楼,四面各立角楼,寨内营帐井然。一入夜,寨中除了敲击刁斗巡逻的兵卒以外,严禁任何人走动喧哗。
相比之下,位於後方一里外的金明後寨就显得一片散乱。这里收拢著宋军数次战斗败退下来的几千溃兵,还有数目相近的伤员。与贼寇三次交锋,导致宋军伤员剧增。一部分伤员被送往後方的州县,遗留下来的除了可以痊愈的轻伤员,还有一部分已经没有救治价值的重伤员。
显然宋军没有想到军中会出现如此多的伤兵,不得不临时扩大规模,寨内营帐大多是军中淘汰下来的旧货,也没有濠沟和寨墙。偌大的营地内,伤员的痛呼和呻吟声此起彼伏,哀声遍野,半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位於边缘的一处营帐内,气氛却热火朝天。十余名卸了盗甲的宋军聚集在狭小的帐篷内,他们围成一圈,紧张地盯著中间一张桌子。
张亢衣服解开半边,袖子捋到肘上,头发胡须乱篷篷的,看起来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兵痞。他手中扣著一只陶碗,在桌上摇得哗哗作响。众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片刻後,张亢大喝一声,「开!」
看著露出骰子,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对面一名军士笑逐颜开,连忙把桌上的铢钱收起来。
张亢骂了句粗话,一边把所余无几的钱袋拍在桌上,粗声道:「再来!」
骰子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帐内气氛愈发热烈,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有人掀廉进来。
刚巡营回来的刘宜孙看到眼前一幕,不禁皱起眉头。昨晚一战,他数度登城血战,最後带著十余名军士安然返回。斩首十五级的战果堪称攻城战中第一功。
夏用和亲自颁令,任命刘宜孙为代指挥使,张亢作为副手,主管一个营的兵力。
营级指挥使是宋军序列中的核心单位,到军一级的都指挥使,就脱离了平时的训练,成为军方高级将领。夏用和虽然是一军主帅,也没有正式任命的权力,只能暂时加一个「代」字。
金明後寨都是溃兵,前段rì子刘宜孙被关押,张亢作为王信实际上的副手,已经收拢了不少军士,主帅军令一下,没费多少事就凑满五个都,任命了都头和副都头。让刘宜孙没想到的是,张亢召够人手,第一件事就是拉著手下聚赌。军中一入夜连说话走动都不允许,聚赌更是死罪,如果被人捅出去,麻烦不小。
刘宜孙咳了一声,众人正目不转睛地盯著赌局,对咳声充耳不闻。张亢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一把揭开陶碗,接著大骂一声,却是个五点,这一把连最後的赌注也输了个乾净。
刘宜孙提高声音,又重重咳了一声。众人听到声音,急忙扔下骰子,跳起来站得笔直,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张亢拿著输空的钱袋起身,不等刘宜孙开口把得罪人的话说出来,便大笑两声,「刘指挥!你不是说给大家拿酒吗?怎么才来?我陪你出去看看!」
张亢搭住刘宜孙的肩,笑呵呵把他推到帐外。寒风一吹,两人都收起笑容。
沉默片刻,张亢首先开口,「刚巡过营,情形怎么样?」
刘宜孙重重吐了口气,「濠沟、寨墙都没有建。明天一早,我就带人去挖濠沟,再申请一批铁蒺藜。」
张亢道:「用不著。」
刘宜孙压住火气,「这周围都是平原,无险可守。伤兵加上溃兵,一万多人聚在这里,要濠沟没濠沟,要寨墙没寨墙,贼寇一个冲锋,这些人就成了他乡之鬼。」
「铁蒺藜申请不来,中军不会往这里投一颗。」张亢道:「你放心,贼寇不会偷袭这里。」
「为什么?」
「单是伤员,每天消耗粮就将近一千石,他们怎么会轻易消灭掉这些白吃饭的嘴?」
刘宜孙脸sè慢慢变化,「你是说中军是故意不设濠……」
「我什么都没说。」张亢打断他,「只不过今天开始,金明後寨所有溃兵的口粮已经减半。」
刘宜孙一下涨红了脸,「他们都是禁军jīng锐!虽然乱了编制,但补到军中还能打!」
「他们已经被贼寇吓破了胆,」张亢毫不客气地说道:「神臂弓再锋锐,也要人来用,军中士气全无,纵然上了战阵,也只会一哄而散。」
刘宜孙道:「聚赌吗?」
「若不如此,哪里还有士气?」张亢道:「只要能振作士气,别说是聚赌,我还告诉他,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rì。」
「张兄,我们是官兵,不是——」「他们便是匪吗?」张亢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岳逆大营的军纪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两军相争,争的是道义吗?那还用打什么,大家选个圣人出来不就完了?刀枪之间,生死之际,道义能替你挡箭还是能替你多砍对手一刀?」
刘宜孙沉默下来,宋军接连三场惨败,大批军官被贼寇击杀,这些溃兵有的整个军都被打散,军都指挥使、营指挥使,直到都头、副都头这些低级指挥官都尽数战殁。幸存的军士虽然大多没有受伤,但士气全无,随时都准备拔腿逃跑。
张亢把这些都头召来聚赌,刘宜孙才从他们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看到神采。
张亢踢开一堆杂物,用手在土中挖了片刻,摸出一只酒瓮。刘宜孙怔住了,「真的有酒?」
「这是过年时我从犒赏的大车上偷的,足足五斤。」说著张亢揭开泥封,饮了一口,然後递过来。刘宜孙脑中乱纷纷的,捧著这瓮偷来的酒不知所措。
「你是指挥使,上了战场要靠他们冲锋陷阵,撤退的时候要靠他们拼了xìng命给你断後。」张亢道:「想用好这些军士,军规军纪都是屁,能让他们觉得你够义气,信得过你才是真的。有功你替他们记著,有事你给他们罩著。一口酒两个人喝,一口肉大家分著吃,还能带著他们吃香喝辣,他们才会给你卖命。」
刘宜孙慢慢喝了一口,然後用力一抹嘴,捧著酒瓮回到帐内。
张亢堆起笑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粗声大气地说道:「哥儿几个!刘指挥给大伙送酒来了!」
看到刘宜孙真抱著酒瓮进来,那些军士眼里都放出光来。张亢把掷骰子的陶碗拿来,用袖子一抹,「哗哗」地倒上酒,一边道:「这趟来江州,大伙流血流汗,担惊受怕,一点好处没都捞著。来!一人一碗,都解解乏!」
转眼那只陶碗便在几十只手里传过,张亢也不在乎,接过来一碗酒下肚,抹著嘴巴道:「等打下江州!好歹也不能让兄弟们空著手回去。」
说到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天,众人都有些兴奋。有军士道:「张指挥,江州水泥到底是个啥东西?」
「管它什么水啊泥的!」张亢一边斟酒一边道:「就是铁城,咱们这么多人也把它踩扁了!嘿,你们听说了吗?江州单是商户就有几百家,有的是钱粮!只要进了城,多的不敢说,一人几百银铢的财,我这会儿就敢给大伙写保票!」
众人都抽了口凉气,营里的都头,每月的军饷也不过十个银铢,打下江州,就能发几年的财,不由都为之心动。
「钱算什么,」张亢露出一丝yín笑,「江州的女匪,咱们刘指挥可是亲眼见过的。只要落到咱们手里,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军士们一碗酒下肚,这会儿听了张亢的话,脸都涨得通红。有军士道:「刘指挥,真有女匪?」
一名军士道:「昨晚我跟著刘指挥登城,亲眼见的!嘿,活生生一个大美人儿!」
「有多好看?」
「比你见过的女人加起来都好看!」
军士们哄笑中,忽然有人道:「张指挥,咱们还见过一个女匪,在烈山的时候……」
「可不是!」有人接口道:「说是新娶的媳妇,脸蛋那个标致,真跟仙女一样。」
「是妖女吧?从匪的都是妖女。」
张亢狞笑一声,「从逆女匪,抓住了,不是杀头就是发配教坊司,咱们就是玩了,谁能说个不字!」
帐中的气氛顿时炽热起来,刘宜孙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张亢暗中踩了他一脚,刘宜孙一咬牙,接著拿过酒碗喝了个乾净,粗著嗓子道:「当兵打仗,求的就是个立功受赏!跟著我!不会让兄弟们吃亏!乾了!」
帐内众人兴致不减,这些都头有的昨晚跟著刘宜孙登过城,还有在烈山见过那队可疑的车马,这会儿不知详情的拉著打听,见过的兴致高昂,三三两两说得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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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啾……」
江州城中,小紫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谈论自己。她穿著一袭紫sè的暖袍,席地坐在熊皮脚踏上,手臂依著一只描金彩绘的木箱,白净的手指轻轻敲著箱面,烛光下,jīng美绝伦的五官如珠如玉。
雁儿坐在她脚旁,正穿针引线地缝一只布娃娃,一边小声道:「拉芝修黎是异族,不知道生辰八字;芝娘姊姊又不肯告诉我,说不能问女人的年龄,这只巫毒娃娃怎么也做不好……」
小紫在箱上叩了几下。箱盖轻轻打开一条细缝,递出一张黄纸,上面鲜红的字迹犹如朱砂,写著一组干支。
「缝在里面吧。小心些,别让上面的东西掉了。」
那朱砂般的红sè都是鲜血,上面黏著几根细细的毛发。雁儿将黄纸卷起来,缝进娃娃,然後小声念了段咒语,又用针在指尖刺了一下,挤出一滴鲜血,点在布娃娃眉心。
「好了。」小紫道:「试一下吧。」
雁儿拿起针,在布娃娃上轻轻刺了一下,箱内顿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雁儿张大眼睛,「真的呢!」
小紫拿过娃娃摆弄几下,忽然抬起眼,望向紧闭的窗户,唇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笑吟吟道:「有人来了呢。」
院中传来一声树叶飘落般的轻响,一个黑影宛如一缕轻烟,从对面的檐角飘落,接著朝窗口掠去。电光石火间,耳边传来空气压缩般的轻微暴响,一只拳头从黑暗中伸出,带著凌厉无匹的气势,打在那黑影胸口。
黑影诡异地一扭,身体像面条一般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避开这一拳,接著手腕一翻,亮出指根套的钢环,握拳与那只拳头硬拚一记。
双拳相接,那黑影指上的钢环寸寸断裂,他浑身剧震,踉跄著退开,失声叫道:「太乙真宗!」话音未落,便看到那只拳头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张,抓住他的面门。
黑影被抓得悬在空中,叫不出声来,只见他双足乱踢,接著「格」的一声,脖颈被那只大手拧断。
这几下兔起鹜落,雁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听到外面的异响,想推窗去看,一回首,却不见了小紫,只有那只布娃娃放在案上。雁儿诧异了一下,然後慢慢推开窗户。
刚才出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院中只剩下一具尸体,软泥般匍匐在地。脖颈不自然地扭到一边,两眼大张著,充满惊讶和恐惧。
雁儿打了个冷战,接著便看到小紫。
小紫披著轻柔的暖袍,长发散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放著一只血迹斑斑的玉瓶。
冥冥中彷佛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夜风掠过,卷起庭中飘落的枯叶。忽然间,那具尸首似乎动了一下。雁儿捂住嘴巴,在她惊恐的目光下,那具脖颈被折断的尸首慢慢站起身,步履僵硬地走进旁边一处房间。
小紫回过头,竖起手指,放在红润的嘴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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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香楼高朋满座,烛影摇红,席列八珍,奢华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正处在兵临城下的险境。
「南荒的商路?」张少煌端详著手中一颗龙眼大的湖珠,忽然转过头,「石胖子,你们金谷石家当初发财,就是靠这条商路吧?」
石超面露尴尬,含糊道:「那……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金谷石家是自石超的祖父一代才开始发迹,石超的祖父曾任竞州刺史,十余年间便富可敌国。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靠的并不是经营,而是暗中指使自己州中的军卒截杀路过的商人。这种不光彩的事,石超当然不肯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