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们得信之后,知她们来时声势甚大,恐把来客惊动,好奇出视,双方相遇,或是话不投机,或是畜生惹厌,生出事来,先往后洞分嘱朱、王两位。王兄人甚端谨,自无话说,躺在床上,静等过午与你见面。姓朱的见了云姊,竞当刘阮误入天台,开口便错。云姊懒得理他,出来寻你,发现石乳少去一些,你还未醒,谈了两句走出,龙家姊妹兄弟等十多人已经来到。那过午始能出见日光,以及昨夜别时对你所说无论有何异事不可过问的话,实力龙家要来,防生枝节。欲俟过午,来人已经安顿,再引你们去见师娘,便不致撞上了。哪知贵友依然惹下乱于。
“那两少女一名月姑,一名巧姑。一个二十三岁,一个十九岁,是同母姊妹,情分亲热,形影不离。山民多是早婚,只这二女年长未嫁。她们有一姊,丈夫是个不第秀才,因此二女从小染了一点汉人气息。听二女平日口气,并非不嫁,只想嫁一个文武双全的汉人。她家女子,全是招赘,一经成婚,终身住在她家。就算夫妻情厚,瞒着老的回乡一行,也只去往家乡,略微祭扫,或是省视父母家人,住上十日八日,便须回转。女的更须随在身侧,寸步不离,仿佛男的卖身与她,行动不能自主。尽管衣食无忧,享受也好,稍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他们和别的山民不同,最忌同姓为婚,血亲犯好,立时处死。二女还有几个姊妹的丈夫,多半是藉着出山之便,或往别的土著部落中趁墟寨舞,掳掠勾引了来,各族都有。月姑姊妹自视甚高,寻常汉人看不起。又因为老寨主之诫,防因美色生事伤人,轻易不大出山,机缘更少。所以耽延至今,尚无婚配。
“大约你那朱朋友,在洞内闻得禽兽吼啸,出洞探看。恰值他们带来有三个白猩子,这东西性野猛恶,爪利如钩,力大无穷,性更灵巧。因上次来过,知道门前两株古松上面结有不少松子,又爱饮那瀑布下面的灵泉,一到便背了主人,偷偷赶来,想要吃喝。二女倒是好意,防它们争食,犯了野性,自相恶斗,毁损景物树林,又恐撞入洞内,乱翻东西,别人制它们不住,特地亲身赶来,迫令归队。到时见白猩子只采松子吃,并未胡闹,也就听之。本意在洞外流连一会,再行带走。没料姓朱的走出撞上,见二女长得好看,极似山中山女。索性说汉话,也好一些,上来便用土语调戏,当作此间主人,问早来所见女子,如何着的是汉装?二女先当是我们自己人,还不好意思发作。后来听出是外来的,连云姊姓名俱不知道,又那么随口狂喷,偏所说的又是一种下作土语。未了竟说他家广有牛马田业,珍珠宝贝,如何好法,自身如何有本领,要二女随他回山为妾,一同享福。二女听他越说越难听,如换平常,早已怒发,下手要他命了。这次许是看在主人情面,并未出手,只用汉语怒骂:‘无知小贼,你瞎了眼么?’树上白猩子最喜捉弄生人,又通人语,早看出主人面色不快,跃跃欲试,想要讨好。可笑姓朱的**蒙心,既未查看风色,连树上蹲伏着那么高大凶恶的白猩子通未看见。等到二女怒骂,未及还言,两只白猩子已飞身下来,将他抓向树上吊起。
“云姊老远看见姓朱的和二女对面说话,知道不妙,连忙赶来。赵兄已经出洞,为友关心,似要动手解救。尚幸我们也已赶来,抢向前面,同时二女也开口令放,姓朱的才保一命;否则那东西生具神力,非人可敌,四爪又有奇毒,即使二女不发号令,不致便将人撕成两片,重伤定所不免了。姓朱的说话,好些犯忌,二女性情古怪,碍于云姊情面,当时虽然无事,归途恐难免于阻碍,尚须从长计议呢。”
赵霖闻言,几乎无地自容。他素性好强,没料到朱人虎一再丢人,正在气急愧愤,未及答话,忽听一女子在身后接口道:“人家才不看我的情面呢。”回顾正是嵩云,不知怎会在身后出现,忙谢解围之德。韦莱问道:“龙家姊妹莫非想在我们这里和人过不去么,那她们当时收风做什?”嵩云笑道:“你真叫老实。自来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什么人配什么货色,多不好的东西也有它的买主。你当她两姊妹是坏意么?据我观察,两下初会时,因姓朱的说话下流,实是有些不快。及见姓朱的被白猩子抓起,这等猛恶之物,竟敢硬挣个两下,白猩子没留神,几被挣脱,后来又一直熬痛强忍,半声不哼,便有了怜意。这两姊妹本就为了寻不到如意郎君时常闷气,见对方人本不丑,年纪又轻,是个有本领骨气的汉人,大约早活了心,不等我来已想放了。其实姓朱的上来如不说那些怪话,只用人话问答,人家必早愿意,何致吃苦?适才送她们到五云壁洞中安顿,本来尚要随同世兄嫂们陪客,过午始能来此,反是这两姊妹急听回复,催我来的。凭姓朱的这样人,也会被人看中,你说多怪!”
韦莱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我们抢到赵兄前头,你只说‘且慢’两字,巧姑便说主人讲情,将人放下。我还奇怪,收风这么快,与往日行事不同,疑她们归途有什么阻碍,原来还有隐情。这样也好,省得赵兄为友心热,又要发愁。”嵩云笑道:“好什么?难题还多,没问明呢。”韦莱道:“彼此都爱,两厢情愿,有什么难题?”嵩云道:“你以为天下事都只要两厢情愿,就无难题了么?第一柳湖诸家俱是先朝遗民,一向聚族隐居,不与外人来往,婚姻更无庸说。就算可以通融,姓朱的年纪不大,家中有无尊长,是否可以弃了老年父母,远赘他处,永绝归省?还有这种土女情重爱深,习俗奇特,她既心许,必认定对方爱她。家中如有妻室,再要是个年轻貌美的,便认为此人爱情不专。她再爱上此人,对方不肯更改,或被当作有心戏侮,拿她开心,当时便是乱子。我看姓朱的如此轻薄好色,家中必有妻妾。好些难题,如何便说满话?”韦莱道:“你没听姓朱的说,带她姊妹回山做小么?”嵩云惊道:“这个我来在后,没有听见。照此说来,二女明知对方已有妻室,还要如此,可见心爱已极,加上我们人情,就有些难办事,也许还可化解,不必照她习俗去办,但也够麻烦的。都是你不好,姓朱的出洞,你正在附近,上前阻止还来得及。我偏恨他早晨无礼,有意旁观,直到赵兄走出,方始发急上前。我如晚到一步,就青衫老人不因这等人见怪,万一伤亡,赵兄面上如何交代?”韦莱急道:“这两个女魔头,我如何再肯独自见她们?再说,谁又料到会有这样荒唐的人?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妇,不是好么?”嵩云把嘴一撇,说了一个“你”字,便不往下再说。转问赵霖,朱人虎家中情形,有无妻室子女。
赵霖早就听出事情严重,只打不出什么适当主意。闻言答道:“朱二弟人也颇好,文武俱还来得。但因独子,幼得亲庭钟爱,不免骄纵了些。村规素严,中年无子,方许纳妾,仍须正室心愿,向青老、村主声明,否则不许。全村少年男女甚多,尽管游行往来,常在一起,向无忌嫌,但除未婚情侣真心爱悦,保不定背人吐露心曲而外,从不敢有轻薄放浪之行。稍逾轨外,便为众所不齿,并且从此也无一少女再肯嫁他。愚弟兄一盟三人,只他娶有妻室。每次出山,有时虽不免于少年纨袴心性,似此荒唐,从来未有。闻说上著中婚姻中变,只要男的给些财帛牛马,便可了事,名叫遮羞钱。人虎家有老母爱妻,其势万无远赘他处之理。可否请云姊韦兄代为设法,说他病起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冒犯了人家,好在只说了几句错话,尚无别的谬举。如今自知不合,情愿赔些金珠财帛,与二女遮羞。如能使其息念,感谢不尽。”
嵩云微笑道:“照此说法,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赵霖点头。嵩云又笑道:“赵兄还替人说话,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么?”赵霖大惊,忙答自己闻声出洞,见状已经急怒,只见树下立有二女,休说交谈,连人也未看清。嵩云拦道:“赵兄休急,听我来说。山女多具性情,人更天真直爽。男女爱悦,认为理所当然,向不隐讳;不似汉人,有许多掩饰。尤其她这一族,最喜男子英俊勇敢,一经相中,便拼了性命,也非嫁与此人不可。对方如若坚持不肯要她,那没有本领,自顾无权无勇的,便守伺隐处,等男的走过,猛扑上前,拼死命将男的抱个结实,连哭带喊,苦苦哀求,要男的爱她。男的自是不顾,她一任对方打骂推扯,多么心狠手辣,也决无丝毫抗拒。这类少女,大部自信有几分姿色,貌美的多。貌丑一点,便自惭形秽,不敢向人求爱了。男子大都好色,见女的如此情痴,相貌又好,被她一路搂抱亲热,再见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遍体伤痕,自不过意。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来,一任凌虐暴打,不将她打死,决不放手,打死固极容易,此女自取其祸,不算犯法,可是经此一来,男的如是山民,所有山女均认此人心肠太狠,从此不特无人肯嫁与他,遇到春秋佳日各种盛会,如祭神、寨舞舞蹈之类,全都无人睬他,岂不也糟?所以打到后来,女的尽管花容狼藉,一息奄奄,只要不撒手,男的便有回心转意之望,心软的男子,更早打不下手,答应她的请求。所爱如是汉人呢,前半也用此法,如觉无望,便自杀在男的面前。她事前如向本族声明,完全片面相思,与人无干,并非受骗,还可无事;否则所有山女全成仇敌,不代此女报仇,将男的虐杀,便永无已时。至于那有权力和本领,又顾脸面,像龙家姊妹这样的山女,又不同了。像姓朱的这样,本是男的自己招惹,不答应她,真是奇耻大辱,决不甘休。那遮羞钱,乃姬家人、仲家人、灯笼人等别种土著中的习俗。再说龙家累世积聚,又曾得过异人指点,发掘宝藏如山,奇珍异物不知多少,寻常财帛怎能打得她动,何况又是婚嫁大事呢!
“至于赵兄与二女并未交谈,何以也有纠葛?说来好笑,你的起因,恰与贵友相反。龙家姊妹本都急于嫁人。月姑上来本就觉着姓朱的人才不差,又是汉族,本就有点中意,只嫌他说话下流,心中不炔,虽也随同数说,恨并不深。巧姑却恨极这样男子,开口便骂。及至白猩子承颜希旨,将人抓走,不特月姑认为姓朱的是个有本领的汉子,生了爱心,连巧姑也减去好些憎恶。否则巧姑本领较高,最得老的欢心,全寨爱戴,白猩子又她驯养,就月姑作主放落,也必埋怨几句,这时赵兄如不走出,也可无事,偏在事前出洞。巧站见赵兄人品、本领、胆力、义气无一不比姓朱的胜强过十谙,当时倾心。你说没有交谈,也未细看二女,一心救人,就因你这一来,巧姑才格外中意。适才已当众明言,大有非你不嫁之概。这还是她随姊夫读过两年书,染了一点汉习,又恐你看轻了她,才请我来商谈作媒,否则当时便跟你进来,对面明言了。幸她不知你尚未娶妻,你对她又未开口,无词可藉,只要编上一套话回复,也许可以解免,如知你此时尚还未娶,再不要她,休想善罢。她们人多,均非弱手,更有好些胜人之处,与别的山人不同。赵兄虽然武功颇有根底,柳湖也有许多会家,真要双方翻脸为敌,尚不知鹿死谁手呢!”
赵霖曾见对方来势和去时那等神速,已知不是寻常,何况还有许多猛禽恶兽。再听嵩云如此说法,情知不可力敌,但又不欲示弱。便忍气强笑答道,“男女婚嫁,各凭心愿,如何强要嫁人?我并非看她不起,实为另有一点心志,不愿娶妻。生平不说谎话,也不愿假说已经娶妻,来作解免。反正人各有志,她虽武勇,能奈我何?就朱二弟戏言生事,自己不好,但他原说娶她为妾,随往柳湖同居,并未以无妻骗她,更无入赘他处之言。请云姊转告,小弟此生恐不会有家室之想,入赘外人更是山中厉禁,万无此事。至于朱二弟呢,既蒙真心相爱,便照所说,屈为小妾,同去柳湖如何?”嵩云笑道:“赵兄说得好轻松呢!她们如肯讲理,倒好办了。我本已料到这媒人不好当,也只防到赵兄已有妻子,山女虽然貌美多情,赵兄未必薄幸,遽舍结发。却没想到赵兄在三人中年纪最长,会未娶妻。为人又极光明,言行如一,不事欺诈,固是极好。但那巧姑刚愎固执,如知真相,益发不肯罢休,未来难关,可就多了。话虽如此,以赵兄这样人,又是我家的上客,决无任人劫走之理。即使归途有什阻碍,我和小世弟不论明帮暗助,也必赶去,必不袖手。倒是你那朱朋友,实无人愿管他的闲事。好在此举本出于他心愿,只好由他自去了。”
赵霖答道:“云姊盛意,小弟感谢万分。只是愚弟兄三人誓共死生,单独回去,拿什颜面去见他老母妻子?如仗云姊、韦兄之力,解去山女纠缠,自是幸事,否则我们三人只好和她一拼了。”
嵩云微笑不语。韦莱道:“赵兄为友义气,令人可佩,只恐别人未必肯和你同生共死呢。”嵩云道:“赵兄成见颇深,好在事情还早,并非应在今日,由我去说,或许缓兵一时,到时再说吧,现在争论做什?天已傍午,他们三位由昨天起还未吃过东西,还是请他三人相见之后,再由我引见家母,也许能得一点帮助,不比呆在这里说空话强些么?”赵霖最惦念的就是王谨,闻言喜间道:“王三弟也痊愈了么?”韦莱道:“王兄人极好,比姓朱的大不相同。体质秉赋,也还不差。因中毒较重,昨晚赵兄归卧后方才醒转。也和赵兄一般义气,一醒便知遇救,向我称谢,直问同来二友踪迹安危。经我劝说,告以经过,才稍放心。他又肯听话静养,分明已复体痊愈,却未妄动一步。固然所住石室深居地下,外面有什么声息不易听到,但其为人谨厚,好些地方均可看出。我想姓朱的已经见过,后洞底层甚深,上下讨厌,莫如我去请王兄上来,就在这里相见,稍谈一会,再唤姓朱的出来,一同去见师娘如何?”
赵霖昨晚曾在洞中细查,除里外间石室外,别无通路。闻言才知后洞甚大,并还藏有极深的石室。由于主人有好些难测之处,因而想起主人师徒母女俱是仙侠一派的异人,区区山人,自不在话下,何以嵩云那等说法?语气间并还颇有顾忌之处?久闻山人中颇有精通巫盅邪法的妖人,二女既能役使猛禽恶兽,必是这类妖邪无疑。同时又想起白猩子的厉害,适才不合为了朱人虎负气,把话说满,似此妖邪,岂是人力所敌?心正犯愁,韦莱早往后洞走去。
嵩云笑道:“我知赵兄义气,但此二女俱有惊人本领,家母又不肯与她破脸,故此脱险较难。小世弟原可稍助一臂之力,无奈他因贵友言行不谨,认定是个素不安分的无耻小人,执意不肯助他脱身。他又说得有理,我不便相强。我知他的特性,我表面附和,实则我另有一番计算,赵兄幸勿介意。请想三位同来作客,却不能同归,我们作主人的情何以堪?休看形势危急,你还有两层救星,均还未见,焉知不破例相援呢?”赵霖这才想起,主人对于青衫老人甚是推崇,本领必定更高。照前年初遇时情景,当不至于坐视危难;何况一行三人,又为访他践约而来,怎么也不会袖手不管。想到这里,心中略宽,便向嵩云谢了。
朱人虎原因秉赋较差,又非童身,中毒虽较赵、王二人为轻,痊愈独晚。他先在方竹涧危石古松之上瞥见王谨由壁间松手下落,正惊急间,赵霖飞抓已经发出,将工谨抓住。他知赵霖飞抓手法神妙,觉着王谨有救,心方一喜,忽然闻到一股香味,耳听头上疾风飘过,有人暴喝之声,也没听清来人说的什话,便已昏迷过去。等隔了些时醒转一看,身卧山洞石榻锦茵之上。石室广大,顶上悬有玻璃灯两盏,照得满室通明。器用陈设,全部雅洁精美,好些俱是未见之物。想起经历,直如梦境,心甚奇怪。刚刚坐起,待要下榻寻人询问,忽听隔墙笑语之声。跟着便见一个长身玉立妙年女子,由一座晶乳结成的屏风后面转了过来,见面便先含笑问道:“你好了么?”也是朱人虎背运,所居正是嵩云的卧室,陈设虽不似寻常闺阁,却也不免华美。当遇救时,主人见他在三人中受毒最轻,无须连乔在侧守伺,无意之中将他安置在此。这时嵩云本和韦莱同来,查看三人病况,并告以午后始出之言,以防少时出洞,遇见山女盘问来历。初意并未想到会被山女看中,只防对方间出青衫老人之友,又生枝节而已。为想省一点事,便令韦莱去看王谨,独自走进房来。素性倜傥,又以昨晚和赵霖一谈,因人重友,对于朱人虎也认为和赵霖是同等人物,一进门便带着笑容。
朱人虎年少翩翩,风流自赏,所经既奇,又见对方珠颜玉貌,美艳如仙,笑语温柔,情颇亲切,一时误会,以为刘阮之入天台,情致当必与此相类。当时心醉神移,始而是目注嵩云,只管呆看,简直答不上话。嵩云侠肠天真,尚以为他劫后回生,身居异地,乍见生人,难免惊疑失次,并未想到他还有什么心思。二次又笑问道:“你昨日中毒,遇救来此,我间你好了没有?醒来身上还痛不痛?你怎不开口,只顾看我做什?”朱人虎正当初惊遇艳,目眩神摇之际,并未把对方的话听完,只听到了未两三句,越认为玉人既容平视无忤,所说又那么柔情款款,语极关切,先前所料,决不会差。也不细想因何至此,对方一个绝色少女怎会独居在华美清洁深山古洞之内。闻言心神一荡,竟情不自禁,开口便错,虽未有什轻薄举动,话却难听。
嵩云这才明白过来,如换往常,朱人虎休想活命。总算他不该横死,嵩云虽然性刚疾恶,却极重情面,昨晚与赵霖谈得十分投机,又问出三人是青衫老人之友,看在这老少二人分上,心虽鄙恶,并未翻脸。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只把脸一板,听他到底还胡说些什么,再给他个小没趣拉倒。如照嵩云心意,挨上一顿骂,丢个小人,也不致生出后来那些乱子。偏巧话未容他说完,便吃韦莱走来撞上,自然大怒,当时便要发作,嵩云知他疾恶更甚于己,下手又辣又快,知道不好,忙喝:“莱弟不可,这等人何值计较,理他则甚?你不听姊姊的话么?我们走吧。”急匆匆拉了韦莱就走。已经转过屏风,又独自探头,回顾朱人虎道:“少时洞外如有什响动,你不可跑将出去。过午自有人来,引你去见同伴。再如冒失,休怪我们为德不终。”韦莱按着一肚怒火,见嵩云回身叮咛,不禁怒道:“这等无耻小人,管他则什?”随将嵩云催走。嵩云听韦莱说,王谨仿佛还好。试独自寻去一看,果然人品心地均好,只比赵霖还要拘谨。因此师姊弟对于赵、王二人十分看重,日后成了至交。
可笑朱人虎一点没看出风云气色,反因嵩云转身叮咛,直生遐想。又听嵩云、韦莱姊弟相称,误认作同胞姊弟。先前嵩云一任自己表白心曲与相爱之意,始终不曾翻脸,必定有意于己。偏巧被他兄弟走来撞见,心中不快,也是常情。女人家原有几分做作,况又当着他家的人,自然不便明通情悸。临去又复回头,可知相爱一往情深。可惜乃弟撞来太早,连姓名和自己怎得到此均未及问,便被引走。照此情景,少女少时必要抽空寻来无疑。万一果和刘阮一般艳遇,或是能将此女娶了回去,岂非一桩极美满的佳话?只管胡思乱想,打着如意算盘,苦盼少女不至。忽听外面禽鸣兽吼,沙石惊飞,势甚猛恶。朱人虎心疑当地必在深山兽窟附近,因听出野兽甚多,既担心少女,恐其被困受伤,又想讨好,自见本领。加以醒后体力强健,似乎胜常,本就动心,跃跃欲试。又一眼瞥见自己所用兵刃暗器,全在右侧一条大理石条案之上,过去一看,案上还放有几件奁具,物俱华美,隐闻香泽,知是美人常御之物,更起遇思。等把兵刃暗器佩好,就这稍微把玩的工夫,外面烦嚣忽止。心中还恐错过献身讨好的良机,未暇寻思,兴冲冲往外便跑。所居洞室在后洞深处,本极隐秘,生人不知门户启闭之法,极难走出。也是合该有事,嵩云、韦莱出时,只顾说笑争论,一直走出,没有关闭重要门户。朱人虎人又聪明灵巧,听出兽声是在前面,竟被他由屏风后走出,寻到通往前洞的一条捷径,连赵霖所居外间石室甬路也未经过,便已走出。
到了洞外,正遇见月姑、巧姑二人在孤峰下面闲立观瀑。二女生相本来甚美,装束又极华丽,臂腿全都**,粉腿光致,玉肤如雪,与满身珠光宝气交相辉映,越显得花容玉貌,艳绝人间,比起先遇少女,又是一种风光。朱人虎时常往来边陲寨墟之中,边俗蛮风俱颇通晓,以为山女多喜嫁与汉人,最易引逗,人如调戏,有的转以为荣,极少翻脸。虽觉深山之中所遇三女俱是国色,装束也各不同,仿佛各族都有,在此杂居,心中不免惊奇。但**蒙心,只顾注视二人,目眩佳丽,树上蹲踞着那么三个猛恶无匹的怪兽白猩子,竟未发现。当时越看越爱,冒冒失失走上前去,把以前在竹笼山人口里学来的几句下作上语说了出来。先自夸人品和富有,又要二女嫁他为妾,随往柳湖,享福快活。头一个巧姑先被惹恼,还算月姑见他径由嵩云姊弟所居洞内走出,算计必有瓜葛,因顾主人情面,暗止巧姑,不令发作。朱人虎如看出二女面色不善,已有愠色,就此怯退回洞,也可无事。偏因素常轻视山人,毫无戒心,反觉美人轻嗔薄怒,更加妩媚,撩人情思,不但未有退意,话更癫狂。一面问先见少女叫什名字,是否相识;一面便伸手想抚月姑玉臂。二女听出他问的是嵩云,才知与主人并非相识,只不知怎会由洞内跑出。已经去了顾忌,朱人虎再一伸手,益发激怒。只娇叱一声,便吃两只白猩子分抓手足,擒上树上吊起,吃了大亏。后见赵霖出援,嵩云、韦莱双双飞来,才看出山女养有恶兽,固非易与,便这一双少年男女本领,也比自己胜强得多。因赵霖与主人称谓亲切,心中奇怪,追忆前情,这才想起昨日突中瘴毒,被当地主人救转,赵霖必是先醒,与主人谈投了机,所以如此亲切。自己不合中了书毒,风流自赏,受人救命深恩,连姓名都未通问,便误认身入夭台,说了许多无理的活。出来才惊国色,再逢绝艳,又闹下这一场笑话,吃亏丢人。赵霖虽是盟交至契,自家兄弟,终是不好看相。朱人虎越想越惭愧,简直无以自容。嗣见赵霖将自己捧向榻上放落,只顾查看伤处,一言未发,后又匆匆赶出,料定事还未了,少时拿什面目去见主人?伤处敷药以后,痛虽稍减,肿仍未消。赵霖又一去不回,不知下文如何。
朱人虎方在惭愧难受,忽听屋外有人走来说道:“似令友这等人,小弟实不敢比于朋友之列。王兄请自进去,把月姑之事告知,唤他同往洞外,会齐之后,往小流洲水阁上,吃完酒饭,同谒见我师娘,再看他的运气如何吧。”随听另一人低语了两句。前一人还未答话,只冷笑了一声,便自走去。听出一个是先遇少年,答话的人正是拜弟王谨,已知道前事。想起三个人结拜,只王谨先辈是赵氏家奴,出身微贱,本觉不称。无如赵霖约他在前,又是大哥居长,村中更是习俗难移,照着祖遗村规,原不许人论什门第,当时勉强承诺,后见王谨恭谨小心,凡事退让,永不逞能,日久相安,除偶然想起未能免俗而外,平日情分,也颇亲切。赵霖更是喜他,无事不借,仗着受村入、耆贤爱重,最得众心,日为王谨扬誉增重,近几年来,村人对王谨也全加了礼敬。固然赵霖处处提携,一半也是他对人谦恭诚恳之故。本是一盟弟兄,原无所谓,谁知三人同出,只自己一个丢人。他不同来,单是赵霖在场,也还无妨,身是二兄,偏现世在他眼里,真个愧死!
正愧悔间,王谨已经走进,唤道:“二哥复原了么?”朱人虎不知王谨因他素常好高性做,永不吃亏服低,恐其负愧,问的乃是昨日中毒的事,一时愧忿交集,脱口答道:“愚兄虽是无状,这两山女率兽伤人,也决非什么善类。此番回山,我必访出她部落所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王谨已听韦莱告知经过和两山女的来历,知道其曲在朱,与人无干。就算山女太凶,甫受人家救命之恩,醒来便开口调戏,又当何说?因他为人护过,不便劝说,便笑答道:“我不是说这个。二哥可知我们弟兄三人,全都九死一生么?”朱人虎本不及向主人询问经过,后又只顾气急羞愧,通未想到前事,便间道:“昨日我在悬崖险石之上,似闻一股异香,人便失去知觉。醒来见一少女,才知昏卧了一夜,未得细谈,和你说话那人,便来将她唤走,详情尚未知悉。如今想起昨日经历,实是奇险。休说是人还昏倒,便好好的,那等奇险所在,要把我们三人全救上来,也是极难之事,我听你和他们还谈得来,想已听说过了。”
王谨随将遇救详情告知。并说这里不特主人全家俱是异人,所豢神兽连乔和新收服的碧狳尤为灵异。幸与青衫老人有交,特蒙厚待,诸多优容等语。朱人虎此时已成斗败公鸡,盛气一齐消散,便王谨不规劝,也不敢胡来了。闻言知他乘机警告,虽是好心,终觉愧对,作声不得。王谨看出他意有愧悔,才说:“先因中毒,不至下午不能进食,迟到现在,大哥和主人均在门外等二哥小弟出去,同往小瀛洲,用完酒饭,去见主人之母陈老夫人。我们去吧,听说大哥和主人还有事等二哥去商量呢。”朱人虎此时实在无颜再见外人,无如身在人家,无处逃避,变成了个丑媳妇不能不见公婆,同时又觉腹饥思食,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立起身来。王谨也没法深劝,相偕同出。
到了外面,韦莱未在,只赵霖和嵩云谈锋正健,见二人走出,迎将过来。赵霖自向朱、王二人执手慰问,便是嵩云也因赵霖再三求告,极口代朱人虎分辩,说他向未如此荒唐,必是中毒昏迷时久,神志失常之过,嵩云不好意思,只得应了,所以见了朱、王二人,依然笑语从容,和没事人一般。朱人虎经赵霖引见之后,心始稍安,终是愧极。赵霖便问二人:“可见韦兄?”嵩云笑道:“小世弟性情固执,他出来在前,你和我谈天,背向洞口,故未看见,已经先往相候,且自由他。但小瀛洲须由最前面危崖夹谷之中走进,谷径迂回,离此还有数十里山路,就此缓步前去,未免需时。如请三位快跑,既非待客之道,而龙家姊妹所豢禽兽,颇为珍奇通灵,尤其忠心主人,极喜立功讨好,适才的事已有闻知,便二女不曾使命,也保不定隐伏去路,骤起发难。有我同行,三位又均非弱手,虽然无碍,无如这些东西全都凶狡好胜,一经发难,不得不已,为数又多,一个不巧,反使我们当主人的难处。三位在此作客,当双方还未破脸以前,不犯与畜生计较。适与小世弟商议,如由地室间道前往,一则路远,一则又显示我们怕她们。惟有故作不知,改命阿雪与新收神徐阿碧前来接引。到时请令友朱君独骑阿碧当先,赵、王二兄同骑阿雪,小妹步行断后。这两异兽均能震慑禽兽,除却修炼千年以上,功候极高,得有真仙传授的仙禽神兽而外,任多猛恶之物,十九闻声胆寒,望影而逃。如先使其知难而退,免却多生枝节,并还不失体面,岂非两全?”说时忽见日光底下有两团大小影子,由最前面电射星驰而来。前面一团,看去甚大,色如翠绿,映日生光。后面一团,色白,要小得多。快慢却一样,首尾相衔,飞行迅速,相隔又甚远,乍看宛如碧云飞渡,白虹泻空,看不真切。嵩云笑道:“这东西真个可笑,这么一点的路,共总片刻之间,也不放心它小主人,竟连那婴儿也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