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侠隐(蜀山前传之三)第四回——
衡岳云先开策杖同攀金锁峡
洞庭叶未下烟波初泛木兰船
赵霖、王谨二人因防二山女前往柳湖去寻不见人,派遣奇禽蛇兽等四出寻踪,开头一段甚是谨慎,途中遇见稍微奇怪猛恶一点的兽,便即隐避。及见前途快抵贵州,并无异兆,才放了心。赵霖最喜山水,又因与青衫老人这番遇合,知道深山灵岳颇有异人隐居,此行第一步虽然志在寻师,沿途要经过不少名山胜域,正可就便寻访。久闻贵黔灵山,景物灵秀,意欲便道一游。王谨对于山水也有同好,但觉滇黔接壤,上人杂居,时有往来。巧姑虽与月姑同流,痴恋赵霖已然刻骨,本心未始不想遂愿相从,只不肯逞蛮强迫而已。所养灵鸟飞行迅急,万一相思太甚,暗中寻来,就不为难,长此纠缠,终是麻烦。便劝赵霖,此时走离土人越远越好,等人寻到,一切停当,归途再去。赵霖一想也对,便中止了前念。
王谨又笑道:“其实巧姑人品、心性、本领都好,痴情处境也甚可怜。师父也有师母,丁师兄也曾娶妻,他们俱是剑侠散仙一流,本来不禁双修。大哥本无妻室,她将来如肯破例来归,只要师父、师母认为可行,大哥似无须固执成见呢。”赵霖笑道:“三弟,你也和我说笑话,无怪二弟要疑心我对此女有情了。我并非不可怜她痴,实是向道心切。师父和丁师兄虽有妻室,并无子女。那日你和韦兄在外闲眺,二弟人本冒失,因见嵩云师姊年轻,师父、师母均已啸做烟霞,得道多年,怎还会有家室之好,生育子女?便拿话探询。丁师嫂心直计快,见我以目示意拦阻,笑说无妨,曾笑复了半句。听那语意,好似师姊本是人家弃婴,不知怎的,经师母留养,才有今日成就。并还说她尘缘未尽等语。师父、师母和师兄、师妹们的身世来历均未深悉,有了家室之好,于修为用功上终有妨碍。就此女弃家来归,也办不到,何况还要入赘古山,所习又近于左道邪法呢,难得此女虽然情痴,并不向我纠缠,我怎会生此念?”
王谨笑道:“我并非与大哥说笑。惟其此女不向大哥纠缠蛮来,事才难处。因此女已把大哥爱逾性命,遇事必出死力相助,性情又极刚烈。双方现已敌视,明年赴约拜山,更成他们生死之仇。依我猜想,巧姑处境至难,不间胜败,均非死不可。除却我们得胜,将她带走,决无生路。听丁氏夫妻说,寨主本领高强,所习法术并非全出左道;儿孙众多,大半能手;山中埋伏禁制,十分严密厉害,我们虚实难知。就请到异人,或是师父恩怜亲自出马,照在点苍山中所见所闻,也非易与。中间巧姑必定出力不少,此举大犯她族中禁条,决不能容。此时月姑也必与她成仇,反颜相向。我们素负侠肝义胆,其势不能坐视这么一个有德于我,而又美慧可怜的好女子,身受彼族酷刑残杀,而忍心不顾。何况她又情深一往,至性至诚,遇事无不惟命是从,只求常侍朝夕,于愿已足。如恐有了妻子误及清修,因而不允所求,而她却只要终身常见到你,仅做名义夫妻,并不想遂**之爱。你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人心是肉做的,自来旁观者清。当归途追来话别时,休说大哥是局中人,便我也为她感动,生了怜惫,不忍十分峻拒,使其过于失望。以后她出力更多,用情更苦,万一不巧,再因她而转危为安,她却危机一发,去死愈近,请问大哥,到时如何处法?”赵霖答说:“到时相机行事,自有化解。”心中也觉果真如此,委实难处。王谨并未往下深说,不过因此一来,黔灵山便没有去。
可是这时巧姑正想再见赵霖一面,并为引见一个能化解此事的异人。日前先冒险赶往柳湖,探看赵霖走未,为朱人虎所暗算,挨了村人一顿毒打。为想感动心上人,甘受鞭打,并未还手。直到青驾寻来,又探出二人早行,方始乘鸾飞去。并将机就计,借着身上伤痕,向乃姊编了一套假话,再命灵乌四出寻踪。初意柳湖只水洞秘径一条出路,以为二人仍走前路,上来便料错了途向。未了想起二人上路已久,便命四只飞行极快的灵鸟分四方飞出千里以外,再往回飞,迎堵查看。终因二人脚程既快,行径又极隐秘,所遣灵鸟虽然忠于主人,天空回翔,搜索甚勤,两次在二人近侧盘空下视,恰值二人觅地歇息,或在镇集人家以内进食,未被发现。再过一二日,已远出千里之外。那异人便隐居在黔灵山内,因受巧姑之托,已然回山相待,二人姓名相貌,已俱得知,一去即可相见,也许免却许多事故。偏巧阴错阳差,全都错过,二人自然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安心向前走去。
二人到了湘西,遇见一个老江湖,才知以二人的体力,若由四川走,要快得多,并且来路还绕远了不少里程。既然已到湖南,如改走小路,经由巴东三峡溯江西上,更费时日。只得仍照预定,便道先往巴陵,一览君山洞庭之胜,再计水陆迟速,以定途向如何走法。二人虽是文武皆通,因为从小生长边荒,局处柳湖一隅之地,尽管当地得天独厚,物产丰美,经过了多少年以后,人力开建修治,到底地方不大,用作隐居避地的世外桃源固是极好所在,眼界却是不宽。平日出山,最多也只在云南省境以内,如宣威、楚雄、大理、腾越等有限几处城邑,好些地方俱都未去。沿途所经,多属穷山恶水,蛮烟瘴雨之乡。那清丽幽深,雄伟瑰奇的佳山水并非没有,终以地方僻远,险阻甚多,跋涉艰难,每出又都负有使命,不能穷极幽渺,选胜留连,大都走马看花,浅尝辄止。加以民风闭塞,地旷人稀,山行所遇,强半山人,殊俗异言,甚少佳趣。人情原喜新奇,一入湘境,便换了一副眼界。再一看到三湘七泽之胜,益觉到处山明水秀,物阜民丰,与滇黔两地大不相同。那意想中的岳阳楼,以为不知如何好法;及至赶到一看,楼便建在城上,除了面向洞庭,可以远捐湖光而外,还没有所居柳湖因山临水而建的几处楼阁来得清丽。尤其洞庭鱼米之乡,水陆要冲,商贾所聚,人烟过于稠密。楼上酒茶客既多纨挎市侩,一味喧语嚣杂,酒肉蒸腾,楼下又是千头蠕动,行人往来,市声盈耳,噪成一片。照此情形,休说纯阳仙人不会再有来此买醉的雅兴,便自己也不耐久留下去。倒是湖中烟波浩渺,风帆片片,远望君山干二螺黛染烟笼,隐浮千顷碧波之上,遥望过去,令人心旷神怡,果为别处所无。
二人商议了一阵,纯阳仙踪,沓不可寻。水路虽比人行迟缓,却舒服得多,当地又水行较便,好在随时可以变计,意欲走上一段水路,稍息来路跋涉之劳。因到得早,时方傍午,在楼上饱餐了一顿,先往街市上卖了点金砂,买了些秋天用的衣物,径往湖边包雇了一柏木船。打算由湖口起身,等到了汉阳,或是老河口时,再作计较。此时就便一游君山。船夫父子二人,人均忠实。小的一个名叫张四,年才二十,从小便烟蓑雨笠,出没波涛,学会打鱼,不论钓网,全都出色当行,人更和气巴结。近年父子二人才置了一条木船,装载客货,不论川湘鄂赣程水,全都去过。也爱游山,沿途名山大川,多半熟识。一听客人志在游览沿途名胜,甚是起劲,自愿为客向导。二人听了,甚是投缘,一路谈谈说悦,颇小寂寞。
赵霖一面命他直驶君山,随口询问山中风景。又问:“久闻吕仙三醉岳阳楼,三湘七泽一带常有异人隐居或往来,平日可听人说起过有无此事?”张四笑道:“二位尊客由远路来,不知这里的事。我从小便喜往山里跑,从未遇到过腾云驾雾的仙人。吕仙三醉岳阳楼,准都知道,也只是说说罢了。就有仙人,也不会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倒是尊客现在去的君山,日前出过一桩怪事,才隔不多天,也许那人还未走呢。不过也只传闻,并没有眼见,不知真假。尊客既然留心访问,你们读书官人比我们聪明,如若传言是真,必能看出几分。等到君山,我领二位尊客,同去寻他们如何?”二人便问:“是什么怪事?”
张四道:“君山上面的寺观甚多,以前本是道士居住,他们多有田产,甚是富足。自从换了朝代,官家专信佛法,他们受人欺凌,日渐衰败下来。全山几十所道观,十九被蛮僧和尚强占了去。内中只有清虚观和竹仙观,因为以前观主曾到过蒙古,和好些个王公都有交情,恰巧那年蒙兵到湖南时,带兵的蒙古王正是他前多年所交朋友,得了信,当时接上前去,两下谈得甚是投机,听说给观中留了一面铁牌,才得保留至今。可是近年仍有一些蛮僧看中了观产香火,前往寻事,打算侵占,也没见怎争斗打闹。去的蛮僧和尚不论多凶,有的并有官府相助,事前谁都以为这两座道观必不能再保全,结局总是来人偃旗息鼓而去。这两观原是一家,观中道士也很规矩,平常看不出有什么本领。但即便蛮僧势大,遇上事,老是不慌不忙,自然化解。人们都说是那铁牌之力。有人去问观主王清风,却说并无此事,来人均是以理遣走。人们自然不信,都当此牌是他保命灵符,故而不肯取出与人观看,也就罢了。
“以前他观里原住有一个道士,穿得又破,也不随众念经,也不问事,偏又好酒如命,终日烂醉如泥。有时出门,一去便是一二年,回来仍住观内。仗着观主人好,道士们多半忠厚,不特无人管他,反时常买了整坛好酒送与他吃,听君山上住的人说,这道士无名无姓,大家都叫他醉道人。在观中前后住了不少年,总是那个神气,永不见老。以前时常出观买醉,有时还到岳州,在街市上游玩。一日夜里,观中正做法事,醉道人忽由外跑回,当着许多体面施主,在殿前发疯,手舞足跳,乱蹦乱骂。观主满脸愁急,只向施主敷衍,并不发话说他。旁边两个主事的徒弟见他闹得太凶,施主们已然发怒,恐有不便,凑近前去,低声劝了两句,醉道人先不理睬,忽然大怒,骂道:‘无知业障,你嫌我吗?我还正不耐烦在这里呢。’说罢,往外走去,本来他不走,众人也要打骂赶他。谁知观主见他一走,却着了急,高声大喊:‘师叔千万留步,弟子还有话说。’立即赶忙追去。经此一喊,众人才知观主多年厚待,原来是他师叔。而观主步履如飞,走得极快,也是初次见到。虽是夜间,那天正是会期,又是热天,湖上游船甚多,不回去的,均在君山停泊,观前更有不少卖零吃夜宵的。事后问起,都说醉道人和观主王清风先后跑出,都是由观侧树林中往后山走,醉道人跑并不快,可是月色正被云遮,一晃眼间,再看人已无踪。过有盏茶光景,才见观主喘吁吁走回。施主和一班体面游客问他:‘此人如此狂横,就是你的师叔,也不相干,去由他去,留他在此,日后仍不免于酒后扰闹,那是何苦?’观主叹了口气,答说:‘贫道自幼出家,多蒙这位师叔照应,又蒙他救过几次重病,无异起死回生。既是尊长,又是救命恩人,偏是无法报恩。他又好酒落拓,最恨礼貌拘束,平日闲住山后,除有时出山云游外,终日与酒为缘。因他老人家不许我说出行辈和称他师叔,所以庙中徒众,多不知他的来历。今夜负气一走,没有请回,心实难安。’说时愁容满面。观主人缘最好,观中所有施主,均对他极为尊敬,以为知恩敬长,也未在意,醉道人走时,是往后山,并无人见他乘船出走,可是由此不见踪影。
“到了本月初间,忽然来了两个游方的恶道士,一进门就无事生非,凶横异常。想不到观主竟会怕他们,几十年来,连经多少又恶又狠的大势力抢夺都没失去的道观,竟吃两恶道强占了去。听说观主气成重病,现在后山竹仙观中调养。施主们代抱不平,去时多是兴高采烈,等到君山和观主商量回来,全都无精打采,永不再提君山之事。
“日前我在街上遇到清虚观旁一个卖鱼菜的,才知两恶道均会法术,双方曾经斗法,观主也是好手,无如身受重伤,敌他不过,才行退出。听说醉道人如在观中,决不会有此事。他便受了观主徒弟之托,知醉道人以前爱往岳阳楼上饮酒,姑作万一之想,过湖试寻一下,这才知道醉道人法力更高,那两恶道除对观主师徒行凶外,对外人仍看不出有什么恶处。如今隐然做了观主,又来了不少徒弟。人情自来势利,有些施主见恶道法力高强,有好些神奇之处,反和他联成了一气。本来后山竹仙观也不能保全,因恶道来时骄横,说过一套狂话,观主败时又拿话激他,说词甚巧,恶道当着许多人不便改口,才答应观主,以竹仙观暂住三月。三月之内,如寻不到能人夺回清虚观,满了限期,立将观主师徒逐出。全山居民渔户,俱因观主为人和善,平时救人甚多,有求必应,俱感恩义,谁也代他不服。又因恶道初来,对于外人虽无劣迹,可是自他来后,观中常有道装男女和相貌丑恶的蛮僧往来停留,一点不守清规,怪事常有发生,日子久了,定出变故。一听说醉道人回来便可救他,凡是知道的人,只要出山,便四下代他寻访。几天过去,恶道便得了信,四出探询,问出相貌以后,好似知道醉道人厉害,一面禁他师徒出山,一面向居民声言,此是他道们中事,与别人无干。如有人帮前观主,不论代办什事,只要被查知,轻则残废,重则送命,话已说在前面,到时莫怪手辣。众人听了,越发愤恨,只是不敢招惹,暗中生气。观主自受伤后,就暗派了两个得力徒弟外出求救,一晃月余,并无回音。连急带气,重伤未愈,病势日见沉重。徒弟们着了急,想不出好主意,只得暗中托人过湖试试。
“我听那卖鱼菜的把话说完,才一转背,忽有客人雇船往游君山。湖下游船甚多,大小都有,他不去雇,却雇我们这条走外码头的快船,一听便知是个外行。我爹本想叫他另雇游船。我见那人是中年读书相公,自称姓简,穿得虽旧,身上布衣却极干净,人甚斯文和气。又想就便往君山探看一下,到底恶道师徒有什法力本领,如此欺人。遂在旁插口,答应了他。满想穷秀才不会有什油水,哪知手面甚大,先给五两银子,一半作为船银,一半买些好酒菜备他舟中饮用。并说他还有一点事,定在明午起身。我因前两天正是七月中旬的盂兰会,月色又好,劝他晚来睡在船上,夜里饮酒赏月连乘凉,由我父子缓缓摇去,明早正到君山,还可尽兴游览。简相公原说就便还要会人,是在日里,这么远水程,午前起身,怎能赶到?他却不听,又把逆风当作顺风,硬说顺风扬帆,一会便可赶到,早去无用,盂兰会己没个看头。我劝说无用,好在言明在先,不能按时赶到,与我无干,只好答应了他。
“第二天傍午,他果到来,仍是空身一人,只带了两本旧书,还有一个尺许长二指宽的小革囊悬在腰问。日中正是极热时候,湖中静荡荡的,休说游船,连往来商船都极少见。船板像火烫的一样,他却坐在太阳正照的船窗旁,看书望水,口中不时吟啸,连长衣也未脱去,一点不怕热。船开以后,迎着热风,甚是难受。我爹正悄声埋怨,不该应他午时开船之约,忽然一阵凉风由船后吹来。当风起时,仿佛见他伸手由后往前挥了一下,心里略微爽快。后来那风越刮越大,妙在是赤日依旧当空,人却凉爽异常。有此顺风,乐得省力,便去前面上了满帆,又去舱中备好酒食,请他入座。简相公真好,强拉我父子同吃,我父子自是不肯,他又再三固执,叫我父子轮流饮食,好意难却,便依了他。我正掌舵,忽见对面两船,也是顺风扬帆而来,船上人个个光着上身,通体汗淋,挥扇不已。我们船上却是那等清凉,全无暑意,再说,来去都是顺风,也无此理。正想问他,我爹上了年纪,知道的事多,我们湖南三湘又多异人,便禁我发问。我留神细看他,除一双金黄眼珠亮得吓人外,相貌十分清秀。随口打听了几句有关君山路径和清虚观近月出事经过,说话也极斯文,像是学里相公,仍未发觉他是异人。那风也当作湖里神风,恐说穿了神不保佑,没有提起。船至中途,他忽向窗外,嘴唇皮乱动了两次,随命掉头,往桃林湾驶去。这时船行正快,眼看君山将到,但也不便逆他。风向不对,又是逆水乱流,行船必慢。不料走起来比前更快,那风竟是专为吹船来的,这才惊奇起来。
“船到湾前,他上岸往桃林内转了一转,也就一盏茶不到的工夫,便自回船,再开君山。那风始终催船而行,其快无比。由起身直到他所说的后山老渔矾停泊,中间还折往桃林湾一次,平空多出了二十多里水程,先在船上下曾觉意,到后一看日色,不过未初,共总不到一个时辰,竟走了这么远水路。后面看见我们的人,说那日对面驶过,只觉我们逆风张帆,有点离奇,并未觉出任何快法。你说这事多怪,正想借口引路,陪他同行,他却一口回绝。说船已不用,生平最喜独自闲游,君山寺观中熟人甚多,他此时不愿人知道,叫我不要久留,也不要对人说起。随取三十两银子,给我娶老婆。我爹想给我娶亲,连彩礼带一切费用,正是三十两。头晚在船上无事时,商量向人去借,我伯累爹负债,再三劝说,才行作罢。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推谢不掉,正要拜谢,他已独自走去。
“本来这些话都不应说的,只因近两日他在君山专寻恶道晦气,已闹得众人皆知,甚至比我说的还要奇怪,尊客为人直和简相公差不多,甚至还要斯文些,适听打探君山岳阳有无仙侠异人,才敢说出来。我想他还在清虚观未走、尊客去了,也许能见到呢。”
赵、王二人便问:“此人既与恶道作对,如何会在观中?难道不怕邪法暗算么?”张四答道:“详情不知。只听说第二天他往观中去寻恶道,上来也很和气,不知因何将他惹翻。先是恶徒倚势行凶,吃他打倒,行时留话,令恶道去往后山寻他。这日恰巧为首两恶道不在观中,回来听说,当晚寻去,在后山树林内相遇,双方还斗了一次法,有人看见电光乱闪,不知谁胜谁败。第二日,他便移居观中灵官阁旁小楼之上,始终一个人出入。简相公表面仍是斯斯文文,看不出一点异样,也不再与恶道师徒交谈,每日必往后山一带闲游。如是对头,恶道那么凶横,决不会收拾了楼房,请他居住;如说双方打成朋友,恶徒又不应背后咒骂,恨同切骨。真个不解。如还未走,寻他容易。不过恶道实不好惹,专往观中寻他,恐被疑忌,认作是简相公同党,保不定暗中闹鬼。我也极想见他,此时也不敢定。最好去往后山沿湖寻他,必能遇上。见时,我如不在一起,请尊客为我带话,说我父子感他周济之恩,下月便要成家。只因恶道脾气不好,日前已有两人往竹仙观看望观主,归途话不留神,说了恶道几句,被恶道听见,吃了好些亏苦,几乎送命。我爹年老,又在本地行船,惟恐恶道移恨生事,否则我便也跟去见他了。”
赵、王二人本来就是要寻访异人相助,张四虽然语焉不详,照所说情景,也必是位剑侠一流人物,好生向往,立意寻此姓简异人。因其常往后山一带游行,索性命船家往后山老渔矶驶去。张四本想再见姓简的一面,只因近日曾听人说起恶道师徒凶威;虽不无故欺人,如犯他忌讳,立有灾害,乃父又再三叮嘱,因此迟疑,想到后山寻人打听清楚,再往寻访。知道老渔矾只有两三家渔人,境最荒僻,恶道师徒必不会去,也许可以与简相公见面,又不致被恶道觉察,闻言正合心意。哪知起身较迟,这一绕行,到时已近黄昏。
张四先往渔家探询踪迹,对方是个忠厚老渔人,一听是问借住清虚观的简相公,立时变色,先答不知,好似害怕神气。临退出时,王谨无心中说:“此时天晚,许已回观。我们原是素昧平生,闻名相访,有什相干?索性去往观中,假装游玩,相机行事,能遇上更好,如其不在,就便与道士一谈,看其为人如何。然后踏月回船,明早再来,好歹寻见此公才罢。大哥以为如何?”赵霖未及答言,渔人忽向张四大声说道:“本来我们专用鱼鹰水鬼捉鱼,活鱼极少,幸亏有人定了几条活鲤鱼在此,只是小点。既是客人想买去游湖下酒,你到我屋里来,看能合用不能?”赵。王二人闻言,料有原因,便即住口,随同张四到了里面。渔人低声急语道:“我看二位相公人甚忠厚,又是外路来的,既非简相公的朋友,何苦引火烧身?各自游湖,不问闲事多好。”三人悄悄问何故。
渔人道:“本来我不想说的,实在见你们年纪轻轻,一点不知厉害,无故送命,岂非可惜。详情却不能说,大约除了竹仙观几位道人,也只我和前山有限两人知道。新观主好不歹毒,法力又高。只是他奈何简相公不得,所寻帮手也还未到,每日愁急。那班恶徒弟专拿别人出气,耳目又灵。昨日也有三人同来寻他未遇,同时吃小道士闹鬼,将船翻身,如非简相公忽然赶到,几乎送命。固然小道士想害人反而害己,可是简相公要不来呢,死得多冤!最可笑是简相公真人不露相,那三位原是慕名来访,不特没觉出人已落水快死,那大风浪怎会被人送上岸?而入水救他们的人,身上连个水珠都没有。反因简相公装得文弱,又推说是旁立几个穷人的功劳,要他们出点钱分与穷人,怪他多事。当时没认出人来,还可说是从未见过。后来简相公一笑而去,穷人们嫌这三个人自大,不愿无故受他们钱,悄声告以刚才走的,就是是他们所寻那人。那三人又说,闻名不如见面,简相公通同作弊骗赏钱,真一点天良都没有。这且不说,如今恶道师徒又恨简相公,又防竹仙观道爷们请来能人报仇。知简相公无故不出手,每日派了党徒满山查探,这一带常有他们人来。你们往邻近竹仙观的后山荒地上岸,已易起疑心,再要明言来意,一被查知,不死必伤,何苦来呢?近因竹仙观两位道爷闻说他的神通,日常偷愉出观寻访。前三天下午,有恶徒发现,眼看吃苦,正巧简相公走来,恶徒被吓跑。简相公也吃他们苦求,请往竹仙观去,听说与老观主等交成朋友,时常相见。这两天,恶徒已不见往观外竹林一带走动,观的后门又在后湖边上,你们去了,也许不会遇上。不过终是危险,莫如今日随便游玩,天黑回船乘凉,明日一早,小道士也来买鱼,为他师父治病,我托他带一个话,简相公愿见你们,自会寻来。否则你们去了,也见不了,反而怄气吃亏,何苦来呢?”
赵霖见这渔人絮聒了一大串,知他老年人好意。暗中盘算,觉那恶道法力似乎有限,姓简的如真是异人,决不容他猖狂害人,照他援救落水三人和竹仙观小道士之事,便可想见,否则哪有如此巧法?恶徒近日未往竹仙观前走动,必是受伤胆寒无疑。双方强弱已分,也许异人为了夺观之事而来,照此情势,不久即有分晓。异人事完,也必他去,此次终南拜师,有青衫老人一函,自能如愿。但是才列门墙,便请师父下山相助,话不好说,万一连自己也不能离开,岂不是糟:好容易有此异人,早不寻见,一个不巧,便要错过良机。就算恶道厉害,身边现有小道士,带几句话也好。随取了点散银,买了两条活鱼,由张四带回船去,辞别出来。四顾无人,悄问往竹仙观去的路径和临水后门所在,张四竟颇熟悉。与王谨再一商议,决计将简相公寻到才罢。先回到船上,匆匆吃了点冷饭,便又上岸,往竹仙观走去。二人均极机智,并不直往观中走进,先在左近闲游,准备到了观前,再作无心发现,前往游览,暗中甚是留神。
观在当地一“压小山的半山腰上,一面临湖,设有石级。因由水路走,易起恶道党徒猜疑,一个不巧,还要连累船家,观前有大片竹林,小山风景又好,可以借口登临,所以才走这条道路。这时夕阳快要平西,远近寺观人家炊烟四起。遥望湖面上烟波浩渺,一望无涯,风帆往来,游艇容与。广大湖水吃斜阳一照,倒影回光,闪动起千万片金鳞,景已十分雄快奇丽。更有牧童放歌,渔舟晚唱,本山一于土民渔户相率归来,时见三三两两箬笠影子出没疏林平野之间,交汇成一幅天然图画,水面风来,暑意全消。
二人已然行经小山侧面的另一土堆之上,美景当前,方在心中赞赏称妙,忽听身侧几株大松树后面有人低语道:“师兄,我们回去吧。”二人原甚留意,忙即止步。随听另一人答道:“都是大师兄乱出主意,叫我们来此,装采松叶,连着等了好几天,什么也未看见,日里多热,平自受罪。既不许回去,我们同往后湖洗澡便了。”二人闻言,猜是恶徒奉命来此窥伺。因自己脚步轻,又有石树遮蔽,未被警觉。这一出来,正走对面,恐生枝节。赵霖首先撞了王谨一下,脚在地上一。顿,故意出声笑道:“我不过丢了半年工夫,总共这么点高,纵起来就费事了。果然船家说得对,后山荒凉,连庙都没有。我们歇一歇脚,还是回船乘凉好些。”说时,故意背向林内,作出方由坡下纵上神气。林内语声也已寂然。工谨会意,答道:“功夫万丢不得。我纵时比大哥轻些,就因近日下苦功之故。我只想练到两丈以内,能够纵上去没有响动,就心满意足了。”说完,见林内走出两个十五六岁的村童,手上挂着一个装满松针的竹篮。虽然短衣赤足,但都一脸横肉,神态凶悍。朝二人看了一眼,下坡往前走去,路上两次回望,互相指说。二人知是恶徒乔装,故作不曾理会。一面指点烟岚,互相说笑;一面暗中遥望对山腰上,果有千竿修竹,翠条吟风,景颇清幽,猜想竹仙观必在林内。回顾二童,已经走远。空山寂寂,竹树萧森,更无人迹。估量不会被恶徒发现,便往对山竹林中走去。
那竹林甚是高大茂密,二人初来又是心急,仗着一身轻功,由正峰下面连纵带爬照直走上,未走山径正路。哪知欲速不达,竹生太密,好些阻碍。隐闻竹林深处有人读书之声,侧耳一听,乃是庄子《南华#183;秋水》之篇。暗忖:“观中近日正处恶境,外人决不会来。如是道士,仇敌环伺之下,有此闲情高致,决非俗流。”便照书声寻去。哪知越走越不对,林木阴森,忽然黑暗如漆。方疑好好天色,入林并无多时,怎会有此骤变?书声忽止,左侧似有微光闪动,过去一看,天色豁然开朗。就着林隙外望,夕阳浮波,似坠未坠,晚景仍是清朗,何曾变天?再一细查途径,走了好些地方,不知怎的,仍又绕回原处,并未深入。仓促之间,虽觉有点奇怪,仍误以为一时走迷所致,依旧觅路前行。
王谨想起刚才林中不应那等暗如黑夜,便向赵霖道:“大哥,你刚才觉得格外黑暗,似要变天么?”赵霖也正想间,闻言方在惊疑,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年轻道士,见面匆匆拦道:“这里竹仙观主,正在闭关养病,地方又小,暂时不能接待游客。林中毒虫蛇蝎甚多,咬伤便即难治,请二位移玉,到别处寺观中游玩如何?”二人因书声忽止,来人神色虽然匆遽,相貌清秀,道装朴素,谈吐也还不俗,笑间:“方才读《南华经》的,是你么?”道士见二人还在询问,并无行意,急道:“那是我师父的朋友,适才已走往前山。尊客休怪贫道无礼,请自回身吧。”赵霖答道:“我二人并非游客,实为拜见令师而来,请你代为通报一声如何?”道士越发急道:“此地不能久留,再如不走,彼此有损无益。家师病重静养,休说生客,多有交情的朋友也必不见。我实是好意相劝”如何不听?”二人也是寻访异人心切,分明见对方神情语气诸多可疑,必有原因,偏生不肯就走,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又问道:“令师不肯见人,我们也不勉强。只请告诉我们,简相公可在观内,能否引往相见?或是说出现在何处,由我们自去寻他,立时就走。”说时,道士不住偏头侧顾,面带愁急。闻言又急道:“什么简相公?素不相识。我师徒已有多日不见外人,如何得知?好意相劝,怎不听呢?”
二人见道士口中说话,手已伸出,似想推人出林,又在踌躇之状。总算素性谦和,不欲过分强人所难,只得退出。道士面色方始转和,直送二人到了林外正路,方笑说道:“尊客大量宽宏,真是好人。你们所寻那人既在君山,终可寻到。天色已晚,寻人不便。闻前山寺观中近有蛮僧恶人来往,今夜也不可去。最好回到原来之处,明早往后湖小青螺一带寻访,许能见到。这里常有恶人作对,恐遇上寻事,连附近也留连不得,有缘再见吧。”说吧,不俟答言,匆匆回身走去。
二人自是失望,赵霖还想索性往清虚观寻去。王谨细想道士前后言语和林中忽然黑暗情形,诸多可疑,对赵霖道:“竹林虽密,地方不大,我们在林中走了一阵,始终未见寺观影子。这位道友后来所说,似有深意。不特清虚观不能前往,连这里也不可停留。莫非今夜双方有什举动吗?他口说不识异人,却叫我们明早往小青螺寻访,好似暗中指点。既然前山不能去,何如依他,回去泛舟游湖,明早往小青螺去呢?”赵霖闻言也觉有理,终是好奇心胜,再往竹林中试一走进,到处都是巨竹密列,至多走上两三步,便被阻住。内里更暗如深夜,简直无法通行。出林一看,仍是好好一片修竹,映着夕阳反照,虽不如林外天色,翠于春枝依然清晰可睹。知道林中设有八阵图之类的埋伏,当晚必有事故发生。便和王谨商量道:“我们与双方均无仇怨,又非道术之士,虽不能出头左袒,难得有此奇遇,又有法宝防身,山女那等凶险场面,又居敌对形势,尚且不怕。前听丁氏夫妻说起,修道人山行野宿,均要经过不少凶危艰险,岂能和常人一般胆小怕事?莫如就在附近择一高地,暂作旁观,先照点苍山中诸人之教,分清双方邪正强弱,并看异人是否加入,明日再往寻访。此时双方正在恶斗,恶道如败,自然无暇及此;如能得胜,高兴头上,当不致与局外人为难,至多受点闲气,也无妨碍。何况还有玉块防身,怕他何来?”王谨虽觉此举有点行险,因素来信服赵霖,略一商谈,便依言行事。本来山顶最好,因记道士不可久留之言,王谨又主慎重,先前土堆颇高,又正对那片树林,便同下山,先往附近游玩,准备夜来如有异状,再往土坡上面观阵。
这时阳乌西逝,蟾魄始升。群山矗立于万顷平湖之中,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显得月光分外皎洁。水风阵阵,暑气全消。二人只顾观赏湖山月夜清景,时光易过,不觉已是亥于之交。二人谈笑闲游,一直不曾往土坡上去,也未发现异兆。后来走出稍远,想要回头。赵霖笑道:“莫非今夜无事,我们料错了吗?”王谨答道:“此时不过于初,我们在大鹏顶被困,不也是在深夜么?这类事,双方均避俗人耳目。此山地域既小,又有不少寺观居民,月夜好天,游湖和乘凉的人甚多,也许还不到时候呢。我们回到土坡上坐守如何?”赵霖闻言,忽想起来时曾见两个形迹可疑的村童,极似恶徒乔装,曾在土坡松林之中走出。双方都是道术之士,动手时节,并不一定便要入林决斗。何况林中又有埋伏,莫要恶道师徒也看中那土坡的地势,在彼相待。此去如与相遇,必当有心作对,虽有玉玦防身,事前还须准备,万一被其误会,骤出不意,暴起为难,岂不吃亏?越想,越觉可虑,便即立定,与王谨悄声商议。王谨也便警觉,大以为然,决计别寻一处。偏那一带冈峦虽多,不是与新竹林相背,便是相去较远。这一来,越料定无事则已,如有其事,土坡必是战场无疑,想来想去,只有去往土山顶上,往下查看最便。依了赵霖,还想先往坡前探看,径由后山上去,由观前竹林走过,就便观赏林中有无异状。王谨却说:“此时天已不早,如在半夜发作,双方必已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此去正好撞上,大是不妥。否则,何必多此一行:还是谨慎些好。”也是二人命不该绝,不仅始终未往山前走动,反因王谨力主谨慎,连身藏玉玦也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应用,方始往前山绕去。
刚行近土山侧,偶然回顾来路,土坡松林内似有两道黄绿色的光华一闪即隐。二人自从点苍山中长了经历,一见便知那两道光华不是飞剑,也是有人在彼行法,自己行动也必被人看去。互用手臂时碰了一下,反正已经被识破,索性装作大方,藉口峰顶玩月,从容说笑走去,到了前山脚下,上坡已看不见,然后各施身手,飞驰上去,峰本不高,晃眼到达。恰好上面乱石林立,地又平坦,隐身石后往下观看,再好没有。因那山形奇特峭拔,远看除竹仙观侧一条山径外,无路可上,所遇小道士又不令在上停留,开头便相中对山上坡,忽略过去。如今一看,大出意外,原以为全景可以在目,哪知寻好藏处,立在山石后面往下一看,休说竹仙观仍不见影子,连大片竹林也全隐去。月光照处,前见竹林一带,好似涌起一堆云雾,什么也看不见。再往对面土坡一看,那松林共有十来株,均颇粗大。当中约有三丈方圆一片平地,有两个肩插长剑的道士和两个道童正向竹仙观一带指点谈说。那青黄光华已然不见,地上好似画了一个八角形的大圈,并不似已经动手神气。两个道士衣着年貌似差不多,也看不出谁师谁徒。大小四人神情均极嚣张,隐闻嘲笑咒骂之声。竹仙观这面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点动静。如非事前有底,在常人眼里,对面四人直似在林中乘凉聚谈情景,并无异处。时己于正,天上月明星稀,长空一碧,时有片云飞渡。下面除远近寺观中尚有些微灯光明灭,不时传来一两声疏钟清磐外,游客和乘凉的人多已归去安置,游船也都傍岸,灯火全熄,到处静荡荡的,良夜湖山,越显幽绝。偶望前山,忽有朵云舒卷,看来并不甚大,月下游云均是白色,此独灰暗,又是突然发现,先前并未见过。二人生长山中,习知云气,心虽稍为动了一下。惟以云片不大,初现时不过数尺方圆,悬诸晴空,只觉渺小,加以久候无异,略向四下凝眺,便在乱石后面觅一块石并坐,低首密语,先未在意。不时探头,往对坡观看,仍是原样。对坡四人似也停了指说笑骂,各觅树根坐谈,语声已低,转更安闲。
二人方在低语,至多还有两个时辰,天便要亮,怎的还未发难?眼前倏地一暗,抬头一看,就这先后几句话的工夫,前山那片小灰云已经布散开来,星月光华全被遮住。跟着狂风大作,大有变天下雨之状。二人俱知今晚的天色万无下雨之理,云色又起自前山,料是恶道闹鬼。忙同起立,目光到处,对面坡上除原有大小四人外,又添了一僧一道。道人身材长瘦,手执拂尘,背插一幡一剑,羽衣星冠,甚是华严。和尚却是红衣蛮僧打扮,右臂袒露,赤着双脚,腰佩戒刀、葫芦,肩上还搭着一条口袋,不知内有何物,看神情似是初来。这时四外昏黑,仅土坡松林内明亮,只是看去绿阴阴的。僧道二人到达坡上,向先前四人略微问答,道人还不怎样,蛮僧勃然大怒,径去中心,面向竹仙观土山立定,拔下戒刀,先朝地上画了几画,口诵梵咒,振臂一挥。地上立即涌起一圈八角形的法坛,均有二尺高下,四外俱是红黄二色的焰光围绕。更有无数身材高大,手持幡幢,形似天神恶鬼之类人物,在烟光中时隐时现。台心随现出七八尺方圆一幢烈火,头上涌起一朵五尺大小青色莲花,蛮僧跌坐花中,动作甚快。咒声一停,将手中戒刀往外一甩,刀尖上便冒起一大串连珠火球,均有酒杯大小,齐朝竹仙观射去。这时观形早隐,看去只是半山上涌起一堆白云,什么也看不见。火球来势甚急,眼看落到云上,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一任火球上下乱蹿,只是攻不进去。蛮僧见状,手中戒刀连指,火球势越猛急。经此一来,半山上面立现奇景。那云占地约有六七亩方圆,天阴以后,本只是黑暗中略现一点白影,被那火光一照,重现出一片纯白,红白相映,十分鲜明。蛮僧再用邪法一催动,那百十个火球立似星丸跳动,在云上此冲彼突,上下翻腾,那云也被映得时红时白,流光幻影,闪变出无边丽彩,好看已极。
似这样相持了盏茶光景,始终攻不进去,那堆白云依然稳稳当当停浮半山之上,直如无事。一任对坡敌人咒骂施为,厉声叫嚣,令其出门,也没个回应。未了蛮僧持久无功,对方全不理睬,好似情急暴跳,倏地凶睛怒瞪,把口一张,喷出寸许粗一股暗赤色的光束,箭也似疾往火球丛中射去。双方才一接触,火球立即暴胀数十百倍,互相冲突,撞上便自爆裂,合成一片火山往下压去,轰隆之声,宛如连珠霹雳,震撼山野。白云已被火光映成红色,依旧屹立不动。蛮僧怒极,张口连喷,暗赤光华益发加强,好似一条暗赤色的长虹,由对坡蛮僧口中直射火云之中。眼看火势越盛,那云也在向上波动,似有不支之势,蛮僧面上渐现喜容。
二人知道白云下面便是竹仙观,观中主人只守不攻,已落下风,照此强烈火势,一个不支,被其破法侵入,全观带大片竹林,俱在烈火包围之下,岂不成了灰烬?正在代他愁急,云中红火射处,倏地往下一塌,好似陷了一个漩涡。这时烈火红光攻势极猛,空隙一现,烈火红光首先穿入,四周烈火也似狂涛一般,齐往当中漩涡压下,迅速异常,二人觉得更糟。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二人优疑晃眼之间,忽听对坡一声怒吼,那形似长虹的一道暗赤光华当先被截断,一头缩回到蛮僧口中,另一头未及看清,只瞥见丈许一段芒尾,随同火涛投入云漩之中,更不再现。同时那大片烈火已由密而稀,云光电旋中,宛如石沉大海,转盼无踪。眼看漩涡中云头往起一冒,眼前一暗,重又补好,回复原状。云下忽起了书声,侧耳一听,正是黄昏前所闻《南华#183;秋水》之章。对面蛮僧好似吃了大亏,头上热汗直流。红光吸回以后,跟手掷出三柄碧阴阴的飞叉。哪知他快,人家更快,叉光飞到,云涡已经填没,又被阻注,不能攻进。尽管咬牙切齿,厉声咒骂,神情已然现出狼狈。
旁立恶道师徒五人当初上来时,原都兴高采烈,随同蛮僧喝骂:“全观狗道,速急献观出降,此时还可容你师徒逃生。如有本领代人撑腰,也不妨出来一斗。再要不知厉害,卖弄你那障眼法儿,惹得佛爷和你祖师爷生气,全部烧成灰烟。”嗣见烈火无功,红火喷出,白云波动,似乎不支。万没料到对方诱敌,想破蛮僧所炼真气。正在心喜,怒喝:“无知狗道,既要多事,怎又怕凶缩头,今番便你认罪服输,也不能饶你狗命了。”哪知未句话刚一出口,满空烈火全被云中漩涡吞去。蛮僧所喷真气化成的红光因是久攻不进,全力前冲,去势太猛,竞吃敌人收去了好些。知道这类丹元真气关系本身存亡,稍微损耗,己非多日苦炼,不能复原,如全失去,便非死不可。犹幸蛮僧邪法尚高,应变也快。一见红火射入云涡之中直似石沉大海,同时觉出云下生出极大吸力,下禁大惊,忙运玄功往回一收,竟未收动。知道不妙,再不当机立断,吃敌人全数收去,固是儿死一生,再如乘着自己一吸之势暗厂毒手,猛然行法收回,或是混些不易现形的法宝在内,等吸入腹中再行发难,连全身都不免炸成粉碎。只得忍痛把口一吸一呼:两下相持,略微停顿,自将真气截断,先脱离了危境,再打主意,报仇雪恨。由是命虽保注,但是元气大伤。经此一来,双方强弱己分,就算蛮憎还有法宝不曾施展,要想转败为胜,定是大难。恶道想起日前经过和敌人移居灵官阁前所说的话,好不心寒胆怯。其势又不能舍了蛮僧,自带徒弟逃走,表面还得强撑,硬着头皮发话,神情沮丧,已难掩饰。
赵、王二人旁观者清。先因烈火势盛,虽然不往上烧,立处尽是山石,无什草木,到底水火无情,又是邪火妖光。竹仙观这一面如败,容易引起对方疑心,惟恐波及。虽恃玉块防身,胆大好奇,不舍离去,心情也颇紧张,王谨更时刻都在留意退路。直到形势骤变,火灭光消,才放了心。见蛮僧虽然锐气大挫,反倒怒极欲狂,大有拼命之势。相貌本极凶恶,邪火被人收去以后,只剩下那一#183;台焰光,四外天色阴黑,台上光色又都是暗沉沉的;再吃那三柄飞叉绿阴阴的光华一映,许多神鬼影子出没隐现,更觉满台鬼气阴森,神情分外狞厉。暗想观中读《南华经》的必是那姓简异人,既有这高法力,何不连鬼叉也同收去,现身出来,将害除去多好,这等好整以暇,读书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