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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ūn节临近,安徽省的热闹情况大大超过往年。特别是在老根据地,更是热闹非凡。一批批年货运入城内,然后各个工厂把年货拉走。最后分发到各个工人手里。工人们大包小包往回带。统一在人民党工业体系下,转入城市户口的工人的数量高达两万多人。平常农闲时节在工厂或者工地里头工作的临时工,又能让工人数量翻一番。这还仅仅是可以完全将其列入“产业工人”行列的工人。人民党组建的各个农场,饲养场里面的劳动者其实可以称为“农业工人”,这部分劳动者还没有列入根据地的工人统计之中。
这可是一个划时代意义的变化,资本主义工业兴起的时候,属于自发xìng质的搞工业牟利。将工业与社会制度完全结合起来的体系,在这个时空,人民党的根据地算是开了先河。国防科工委拥有规模最大的产业体系,作为国防科工委的委员长,游缑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忙到这个程度。万人规模的chūn节福利,chūn节奖金,chūn节联欢活动。还有chūn节中各个部门的排班,休假,班。细节固然不用游缑亲自安排,但是各个工厂对此都没有经验。告诉大家具体安排什么内容,这个还是需要游缑出马的。
不同的企业情况不同,你还不能一刀切。更加细化起来的话,工人们回农村老家探亲,正月十五结束后大家还得赶回来。且不说别的,“chūn运期间”,各个水路的船队根本不能休息。直到这时候,游缑才明白为什么拥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是多么必要。船运部门从建立起就制定了作息计划。干两天歇一天,不过绝对没有普通假期。越是这种节假rì,就越得全员到岗。
作为陈克的铁杆,兼政治支柱之一。游缑对此再也没有以往那种乐观的赞美了。好不容易安排完工作,游缑直接找了何足道。何足道所在的军队体系更加没有chūn节这个说法,各个部队首先就驻扎在各地,军委平rì里可以在根据地总部,这种重要的节rì反倒要出发去各地慰问部队。游缑约何足道出发前谈一次话。如果是别人的话,何足道真的不一定愿意挤出宝贵的时间来。但是对于游缑,何足道竭尽了自己的所能,总算是在晚赶到了游缑的住处。
一进游缑家的屋门,就闻到了一股酒肉的味道。人民党的供应体系里头有“酒jīng类饮料”这一项,不过每个人的配额很低。每个人每年也就一瓶酒。而且这个酒类供应还可以换成别的。何足道万万没想到游缑居然真的把这个配额给兑现了。
“足道,来,和姐姐喝酒。”游缑爽朗的说道。
如果是以前,何足道肯定是手足无措。现在何足道从容的答应一声,先去脱了军大衣,摘了军帽。把衣服挂好之后,他洗了手,就和游缑面对面的坐着开始喝酒。
酒过三巡,游缑呼了口气。“足道,你也参加了次的培训,你对这文青说的东西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老老实实工作呗。”何足道笑着答道。
游缑瞪着何足道,在她看来何足道有些地方是越来越像陈克了,例如他方才这种看着没心没肺的回答。是啊,大家都知道干了才能有结果,不过游缑却觉得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她气鼓鼓的说道:“文青什么都不给我们说,咱们认识了两年多,他中间拿那么多废话来敷衍我们是?平rì里他总是说,这些东西都要靠大家了,我相信同志们。其实这些东西哪一样他不是心知肚明的?他就是把我们当小孩一样哄!”
何足道并没有安慰游缑,他很认真的问道:“游缑姐姐,我问你。如果陈主席在认识咱们的时候就把这些和盘说出来,你觉得咱们能走到今天这步么?”
游缑登时就被噎住了,她双手抱在胸前沉吟不语。过了好一阵,游缑才闷闷的答道:“若是他说了,至少能少走不少弯路?”
“陈主席若是当时就说了,咱们绝对走不到今天。”何足道颇为生硬的把游缑的话顶了回去,“不用说太久,咱们刚到根据地的时候就遇到了水灾。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因为走不了才不得不留下来的?那时候游缑姐姐你亲自带队救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游缑绷着嘴不吭声了。这条革命道路到底有多艰难,历经了多少艰辛,游缑很清楚。就算是出于对旧时代彻底痛恨,游缑虽然没有一次想过离开队伍,想起在家的大小姐生活,游缑也绝对不能说自己没有怀念过。
“如果不是咱们经历了这么多,如果不是大家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咱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理解陈主席告诉咱们的这些东西。”何足道看着游缑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说道。
游缑很不喜欢何足道的这种态度,她请何足道来吃饭的目的是想找人倾诉一下心里头的郁闷,顺道一起骂骂陈克不老实。万万没想到何足道如此坚定的跟随陈克,游缑冷笑道:“你这大政委把政治工作做我这里来了。”
何足道根本没有因为游缑的话影响了自己的情绪,他依旧语气平稳的说道:“游缑姐姐,就是因为我是做政治工作的。我觉得陈主席这么做一点都没错。他也是不得已才不能告诉大家这些。当他觉得可以告诉大家的时候,他不就全盘托出了么?”
“那他以前为什么不说?”游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点。-
“因为以前大家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民党党员。”何足道的回答非常直白。
“什么?!”游缑万万想不到何足道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飞跳起来。游缑的左手指着何足道,细长的丹凤眼几乎要瞪圆了。
何足道非常冷静的看着游缑,“我们那时候都不是合格的党员,我认为陈主席那时候不说,是对我们好。”
游缑气愤过度反倒冷笑起来,“很好,足道。你说的好啊。你真的是长进了啊!”
“游缑姐姐,作为一个党员的修养,首先就要实事求是?”何足道问道。
游缑平素从来没有这么失态,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么激动不合适,加何足道平静的态度,游缑很快就恢复了平素的冷静。她坐回位置,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答道:“没错。的确要实事求是。”
“那么人生的终点是什么?”何足道继续问。
“这……”游缑一时答不来。
“人生的终点就是死。”何足道给出了答案。
听着何足道用平静的语气阐述出残酷的事实,游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忍不住停滞了一下。莫名的恐惧然突然就包围了游缑,她试图想反驳何足道的话,却发现找不出更好的说法来。
“那么我们的人生有多久?佛家说的好,人生就在呼吸之间。我们部队打仗,天知道会被哪里飞来的子弹打中。天知道哪一发炮弹飞过来,就被炸死了。就北洋军那帮人的水准,打中你的子弹大部分原先根本不是瞄准你的。你这口气吸进来,呼不出去就死了。战场这种事情我见多了。”何足道的声音平静温和,光听语气的话根本想象不到何足道曾经好多次穿行在枪林弹雨中,很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游缑原本对何足道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何足道是自己的一个小弟弟。听着何足道这样简单平静的阐述着死亡,游缑突然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比自己小的青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了一个男子汉。她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游缑姐姐,这种事情经历多了,我才开始理解陈主席。因为陈主席是个真正的战士。作为一名战士,如果在战前只想着战斗中能够大获全胜,能够立下功业,战后披红挂彩打马游街。那我不说别的,冲锋号一响他绝对冲不出去。能冲出去的,都是什么都不想,平rì里训练无数次,冲锋前直愣着耳朵就等着听冲锋号响起的那些同志。”说道这里,何足道的声音有点激动了。
“冲锋前,敌人的大炮轰隆隆的响。攻城的时候,你就能看到,敌人的步枪密密麻麻的对着你。怎么办?你傻乎乎的一头冲去,绝对是个死。所以平rì里的军事训练,卧倒,隐蔽,匍匐前进,投弹,shè击,一样都不能少。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不是口号,这是人命证明的事实。”
游缑静静的听着,虽然还不太清楚何足道为什么给自己说这些纯粹军事的事情,但是游缑仿佛随着何足道的叙述,亲眼看到了战场的残酷。
“平rì里百般训练,到了战场还是要出错。握弹、拉弦、投弹,投弹距离要求最少十九米。你不够这个距离很可能就会被扔出去的手雷炸到自己。投弹姿势有站立,蹲着,卧倒。各种姿势下这一套投弹动作都是经过无数次实验,然后总结出来的。手怎么摆,怎么支撑身体,什么用力。战斗前这些基本战斗技能都是要训练几百次,那得练到你根本不用想的地步。就算是这样,每次打扫战场,我们都能发现不少根本没有拉弦的手雷。别看战前训练了那么多次,到了真的打起仗来,战士们一着急就忘记了,掏出手雷,不拉弦就扔出去了。”
听何足道说的有趣,游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自做下来吃饭开始,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来。
“游缑姐姐,我说的这些还是那些真正的战士。是那些从不想什么当战斗英雄,也从不想战后要披红挂彩的那种战士。有些部队里的同志,平rì里嗓门极大,吹起自己来那是云天雾地。听他们的话,他们一个人最少能解决一个班,甚至一个排的敌人。但是呢,一了战场,就是这些人,该冲锋的时候他们总落在后头,甚至还有人根本就冲不出去。行进过程里头,他们总跑的最慢。遇到敌情,要么是茫然失措,要么是立刻躲在安全的地方。论战果,他们从来是最少。倒是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违反纪律倒是最多。等到评功的时候,你看他们就来劲了,屁大点的功劳他们都要抢。反倒是那些战功卓著的同志,此时倒不爱吭声了。”
“足道,你是在说我就是这种人么?”游缑终于听出了些味道出来。
何足道摇摇头,“游缑姐姐,我不认为你是这种人。但是我觉得你现在有些地方没有想透。就我对战士们的观察,就我对自己的反思。我觉得大多数人做事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但是呢,一旦有了一个自己希望达到的目的,往往就会背离实事求是的态度,就不客观了。就跟军工生产一样,大家制定流程,制定制度,要有层层的检测,这是为什么?因为这种流程,这种制度本身能够最大程度的生产出合格的零件来。如果一个加工零件的工人,光想着我每个零件都要是合格品。而不是去关注每一道工序的cāo作,不关注每一个零件加工前的尺寸。他能生产出合格的零件么?生出合格零件与他怎么想无关,而是他怎么干起来才能决定这个零件能否合格。把全部jīng力放到做事,尚且还要出错。若是脑子里头光想着想要的结果,那我可以说,没有不做错的。”
产品质量问题是游缑非常头痛的问题,听何足道这么一说,游缑登时生出一种知己的感觉。怪不得陈克那么注重政委的建设,何足道从一个孩子般的青年成长到现在的程度,实在是大出游缑意料之外。
“游缑姐姐,陈主席没有把这些告诉大家的时候,咱们依旧建立起现在的功业。能有现在的成绩,的确是靠了陈主席的英明领导。但是,没有这么多的工作,没有对事情本身规律的详细研究,只靠那个看着极为宏伟的蓝图,我们注定做不到现在的程度。陈主席生怕大家误入歧途,所以他始终不敢说那么多。他告诉我们的其实正是办事情的真正方法,那就是通过一次次的做事情,通过研究了解事情本身的规律,按照这些规律去办事,我们才能达成目的。光想结果,不仅没有用,还是大大有害的。我们所有披红挂彩打马游街的战斗英雄,没有一个是事前想这些的战士。那些夸夸其谈的同志,我们这次大复原要统统清除出部队。他们在部队里头就是祸害。”
游缑听着最后一段话,感觉非常不痛快。不过此时她已经明白了何足道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的目的是什么。“足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用管文青说了什么,只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么?”
何足道却摇摇头,他极为诚恳的盯着游缑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游缑姐姐,你有非常非常优秀的地方。你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多想法。很能豁出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过在我看来,这就像是一种本能,就是你天生很优秀,在这些方面,你本能的能够顺应事物的客观规律。但是,你却缺乏一种自觉。你缺乏按照事情的客观规律来改造自己思想的努力。而这就是你我与陈主席的最大区别。陈主席时时刻刻都在改造自己。他始终强迫自己去面对现实,认清现实,改造现实。在这点,陈主席是真正的人民党党员,我们都差得远。”
游缑完全没有对何足道的怒气了,何足道的话解释了很多游缑原本没有看清楚的东西。然而从这个全新的角度,游缑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看清过陈克,更没有理解过陈克。一起工作,一起奋斗,一起经历了各种艰难困苦的陈克,竟然像是一个陌生人。这让游缑感觉怅然所失。她的视线垂了下来,但是映入眼中的东西则是完全的视而不见。心里头翻涌着的千般思绪也没能理出一个明确的思路。过了好一阵,游缑才低声说道:“文青为什么从来不对我们说这些呢?”
何足道感觉十分无奈,从他的角度来看,陈克早就把这一切说的清清楚楚了。虽然一点都不想贬低自己所仰慕的游缑姐姐,不过何足道忍不住想到,这或许就是革命者的觉悟问题。游缑参与革命的原因是对旧时代的强烈不满,以及建立属于自己功业的极大决心。而陈克发动革命的理由,却是建立在广博的知识,以及对客观规律的深刻认知,以及对人民革命以及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强烈信仰之的。这两者的差距的确是有些过大了。
屋子里面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