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深圳也叫鹏城,这个鹏城的‘鹏’就是从大鹏古城来的!”致远一边带着家人参观,一边给老人介绍当地的特色景点和背景文化。原来周日一早,全家人经过激烈讨论后才定出了今天的出游行程,那便是去大鹏古城玩一天——中午参观古城、逛特色小街,下午去海边看海,晚上吃海鲜烧烤。
老马走在明朝洪武年修建的古城上,虽高温燥热,却有千里清风常来常往。灰黑瓦、青石砖、小拱门、大门楼……一派古色古香,别有韵味。桂英在城上给一家老小拍了不少的美照。
逛完古城墙,在当地小街市吃了午饭,众人略略休息以后,午后两点乘车直奔海边。下午三点到海边时,但见沙滩上的人并不太多,许是来早了。致远将轮椅放在海边的细沙上,老马坐在轮椅上看着行李,一家四口换了泳衣去海滩北边踩着海水漫步。
大亚湾的海水时不时会拍到老马脚边,老马脱了鞋子,将赤裸的左脚放在热烫的沙子上,但见凉凉的水快速滚来又缓缓退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海——中国南海!
风平浪静的时候,海面最是养眼舒心——安宁、温暖、宽广……像来自地球母亲的拥抱一般。平静的大海简单得如同一张蓝纸,偶尔会有微风吹动蓝纸,那蓝纸一会儿平摆着一会儿斜放着,斜放时老马会感到一种压迫,像是整个大海朝他倾轧而来——灌入他的身体,漫过他的眼睛。
老马遥望在海中远处游泳、开快艇的人们,如鱼儿一般起伏沉潜,如鸟儿一般自由自在。生长在旱塬上的人们,最是向往大海,最是希冀水。光是在电视里瞧一瞧那海的模样西北的人便能被轻巧征服,如今面朝大海,竟被哗哗的海浪卷得痴痴呆呆。
许是到了午后休息的时刻,许是一路走得多了累了,老头深靠在轮椅上,头倒在椅背上,两眼眯成缝隙遥望天水衔接的地方。似是睡着了不能清醒,又不舍得在此呼呼大睡,迷糊中意志似醒似睡。
无休无止的风卷长水、海浪拍岸,这无疑是地球上悠远、最古老的声音了。这声音像宇宙飞船从老马头顶缓缓飞过,像巨大的行星从地球的云层中斜擦而过,像时光机器的车轮在人类的耳边无情碾压……数十亿年以来从未中断。只有闭上眼睛,只有到了夜晚,人们才能通过耳朵真正见识到海的魅力。那声音缓慢、沉重、铿锵,忧伤、惆怅、长嘶,那最后一下的撞击彷如破茧而出的颠覆,如水漫城市,如陨星坠落,如宇宙坍塌……如此广大而深厚的震动,如此强烈而澎湃的声音,反反复复,亘古不休。
大海知道一个真相,宇宙中越智慧的声音越哀伤,越强大的声音越厚重。
闭上眼睛,关闭鼻舌,让大脑终止所有的肢体感触,告诫所有的神经细胞统统安静下来,仅凭着耳朵,人会感觉大海在主动向他靠近——似涓涓细流,如百米飞瀑,若众河归海,那撞击、翻滚越来越有力,那声音越来越宏大。
宇宙中住在海边常听海浪的生物是最幸福的。
此刻,老马在一个海滨宾馆的窗前!不,他在一片凉爽的沙滩上!不,他在一只深海的小船上!老马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海上波动,脑电波、呼吸、心跳与海浪的涨落、拍击同频,它汹涌浩瀚它们亦汹涌浩瀚,它循环往复它们亦循环往复。
老马在此刻,也在远古;在轮椅上,也在海中;在躯体中,也在躯体外。
地球形成的最初,强大的声音只有区区几种,而今,老头听到了其中之一——那是陈旧生涩的鼓声,那是地球的心跳。
“爷爷——爷爷——爷爷——”漾漾穿着一身毛毛虫图案的泳衣趴在老马身边叫唤。
“嗯?”老马一晃神,醒了。
“爸,我们要下海了,你去不?”致远脱了上衣对老马说。
“哦!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老马摆摆手,神还没醒。
“走喽!”致远和桂英拉起漾漾,一起奔入了海中。
老马在周边找外孙子,原来他早在海里游了起来。仔仔竟然会游泳,老马暗忖。自个像漾漾、仔仔这般大的时候,也下过水——波光粼粼的渭水,离马家屯很近,翻个沟再下个坡就到了。有一年的六七月常常去,脱了衣服直接下河,高温酷暑在河里淘洗淘洗污垢、去去暑气,最是滋润了。
老头正盯着仔仔看,仔仔游过来,上了岸,快到老马身边时仔仔两手搂起一抔水朝老马脸上扔来,老马笑呵呵地用胳膊挡住了,仔仔再扔了一次水,老马又挡住了。
“别弄我!别弄我!”老马挡着脸说。
“别挡了,不弄你啦!哈哈哈……”仔仔站在亮晶晶的水中说。
待爷爷放下了胳膊,仔仔哗啦一下两手朝老头拨水,老马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湿了两道子。
“啧!你个怂娃!”老马阴着脸嗔怪。
仔仔却笑嘻嘻地说“到了海边不沾点水可能吗?”
老马瞪了瞪眼睛,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方巾准备擦水。还没开始擦只听哗啦啦地又一大波水朝他飞来。老马气得站了起来,仔仔更是疯狂地撩水,撩完水见爷爷真气了,少年一转身扑通一声倒在水里游走了。
“爷爷,下海来打我呀!来打我呀!”仔仔在海里传来一声。
老马无奈又欢喜,抖了抖流水的衣服裤子,只得躺直了身子晒衣服。
一晃到了五点,海边霎时间多了好多人,老头将手放在双眉上打眼一望,这海边的人多得似蚂蚁窝边的蚂蚁一般。忽在前方六七米处,老头看见了两个男人,约莫二三十岁的年纪,一个大点一个小点,一般身材、相近的面貌。只见两人在水里玩乐,一会拉拉手一会抱一下,老头瞄了许久,完全看不懂!眉心上头的那块肉肿大得如同核桃仁一般。
忽然,两人嘴对嘴亲了起来!老马惊得亮出不小的白眼仁!七十岁的老头缩着脖子张着嘴一直在看又不敢多看,吓得那个心慌心悸两耳不闻!桂英致远拉着漾漾早到了跟前老头竟浑然不知浑然不觉!桂英按照老头的眼光往那边一看,致远也看得好笑,得亏漾漾拿着玩具在玩水丝毫不知,要不致远早捂住了漾漾的眼睛!
“大!别看啦!”桂英合掌一拍提醒老头。
“哎呦呦!”老马被桂英这么一拍更吓得不轻,好似见了鬼怪妖魔一般,右手摸着胸口身子直往后倒。
“呵呵……”夫妻两相视一笑,而后带着漾漾在水边铲沙子、堆城堡。
老马真是吓得不轻,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心头依然慌慌的妥帖不下来,他深呼吸安抚自己,他默念《道德经》企图转移注意力,他还背起了《·语录》希望帮自己缓解心脏不适。谁想这些法子丝毫不管用。老头所接受的神话和知识,所信奉的信仰和生活,完全没有这一条!刚才那一窥,好似窥到了阴间无常一般,怎能不惊颤?
老马旁观桂英和致远,两人笑呵呵地跟漾漾在玩,老头晓得他两同样看见了,可咋跟没事人一样呢?老马心中好个惊怪。在城里好多年,他们定是见过了各种奇异之人、奇异之事,他们对这些人与事的包容来源于与己无关的见多不怪还是真正地从心里理解以后在行为上表现为宽容?老马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妖怪”之所以为“妖怪”,是因为远离人们的生活,因为远离,人们对于“妖怪”只有可怖、害怕和敬畏。当“妖怪”时不时地出现在人们周边时,人见多了,兴许不怕了;再见得频繁一些,比如隔三差五地碰头见面,恐怕人们忍不住地要指指点点;当曾经的“妖怪”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时,人性却习惯于说三道四,甚至批判、打压。
老马从“革·命来了、革·||命来了”,吓得跟“妖怪”来了一模一样。到青年时听身边人说“文·哥来了、文·哥来了”,也吓得跟见了“妖怪”似的。到中年时又传“要改·革了、要改·革了”,那时竟没那么怕了,甚至主动看起了报纸里的各地改革,后来还在村里领导改革!这一生老头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样的心理过程与社会历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以为老了老了不会再有了,谁想如今又历了一遭。
原来社会的新旧更迭与内外开放,不是只有自上而下的这一种方式。
那两男人早不见了,老马重看大海,再也找不到大海在他心中的神圣了。老头心里嗔怪那两人毁了他的大海。
因为晚上晓星有约,加之沙滩上的人密密麻麻的越来越多,桂英决定五点四十去吃海鲜。到了沙滩后面的烧烤店以后,众人找了座位放好东西,点完餐以后等着。老马的心悸心慌犹在,从上菜到吃饭,老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任仔仔桂英如何挑话头老头只当没听见,脑海里全是两个男人的嘴,弄得老马看着五七盘海鲜竟有些厌恶。桂英只当他吃不惯,额外点了盘凉拌黄瓜放在他边上供他一个人吃。
八点多一行人乘坐快车到了市内,漾漾一听妈妈要去找梅梅姐姐,她也嚷嚷着要去找梅梅姐姐。桂英无奈,带着个麻烦精去赴约。打车到了雪梅所在的咖啡店以后,晓星和晓棠早找好位儿等着她了。
“英英姐,在这呢!诶?你怎么带漾漾来了?她不睡觉吗?”
“好久没见梅梅了,她嚷嚷着要找梅梅姐姐呢!”桂英抱着漾漾先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又长高啦?让姨姨看看!”晓星端正漾漾的身板,和漾漾玩。
“梅梅呢?我一进店就在找她!”
“下班了,在交接、换衣服呢!”晓棠说。
“诶?你眼睛怎么了?干嘛戴个眼镜?”桂英瞅着晓棠的眼睛有些奇怪。
“整了!弄了个双眼皮!”晓棠摘了眼镜让桂英看。
“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悄悄摸摸地把事办了!不地道啊棠儿!你要说了我还能帮你推荐推荐好医院呢!我好多客户做牙齿的、做眼睛的、做脸蛋的……多得是!其中有好几个弄坏了的,选好的医院非常非常重要!”桂英一边摸着晓棠的太阳穴观察一边说。
“你看你看,我就说英英姐跟你的态度绝对不一样!”晓棠瞅着姐姐说。
“安全最重要!那你是没出事,要出了事你哭都来不及!”晓星瞥了一眼妹妹。
“这不好好的嘛!你老爱说没有的事儿!”晓棠朝姐姐翻白眼。
“诶!棠儿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公司就有一个姑娘做坏了,现在成了大小眼,弄不过来了!只能靠化浓妆遮着!说实话根本遮不住!所以我说你以后再想动刀子跟我们商量商量,我帮你找正规医院!收费还低!出了任何意外有保险!”桂英拍着晓棠的手腕说。
“知道啦!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说说今天咱三儿聚会的目的!”晓棠转移视线。
“啥目的?你要相亲还是怎么地?”桂英问。
“不是她,是我!我……”晓星还没说出口,见雪梅来了。
“桂英阿姨!哎!你个小不点儿也来了!你是不是来看姐姐的?”雪梅蹲在漾漾身边捏着漾漾的小脸蛋问。
“嗯。”漾漾开心地点点头,有些羞涩地偷看着小姐姐。
“你等着哈,姐姐给你个礼物!”雪梅一转身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