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燕主慕容俊被从将台抬回宫中,已经不少时日了,皇帝一直不曾上朝视事,甚至连片言只语,也未曾从宫中传出。
“正是秋粮将熟之日,几十万郡国兵屯集京畿,不耕不战,陇亩无人,仓廪空虚,长此下去……”朝房里,司空阳骛面带忧色地对司徒慕容评道:“司徒是主上至亲,又是朝官之长,应该尽早拿个决断才是啊。”
慕容评无奈地撕扯着手里的白羽扇:“唉!中旨不出,我又能做什么呢?要不……等太原王回来再行定夺吧。”大司马太原王慕容恪,此时正在城外踏看军营未归。
朝官们面面相觑:司徒也的确不是临危决断的合适人选。
“圣旨下~~~”
中常侍涅希,风一般闪进朝房,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司徒、司空接旨。”
期待已久的公卿大臣们登时一振,纷纷跪倒。
“朕体欠安,着令太子监国,皇后听政,司徒、司空同辅国政;吴王妻族构畔,不为无嫌,着免本任,以王就国。”
群臣顿时愕然,连慕容评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请问圣旨誊黄何在?”
涅希嗫喏着:
“这、这是口谕,并、并无誊黄。”
“臣领旨!”
阳骛神色不变,朗声作答。
“且慢!”
一位汉官排众而出,高声断喝。众人望去,却是侍中皇甫真。
“诏书例由门下侍中发出,如何下官一无所知?就算下官不知,也该由李侍中宣诏,如今一非门下,二无誊黄,而妄以口谕变更军国大事,下官愚,万不敢奉命!”
此言一出,连慕容评也忍不住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大政,应由皇甫真或另一位侍中李绩明发誊黄才是。群臣中又是一阵哗然,鲜卑礼俗本就不似汉家拘谨烦琐,几位老臣宿将,已忍不住作色质问起来。
涅希的神色已有些惊慌,阳骛却神色丝毫不变。
“涅黄门,你知罪么!”
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大喝,所有人全身都为之一震。
喊声出自一个少年,本不洪亮,可由不得朝臣们不心惊:那少年正是太子慕容玮,和他携手而立的,是大司马慕容恪。
涅希惊惶地跪伏在地:
“老奴年老昏聩,误听上谕,罪该万死!”
慕容恪喝令左右将涅希拿下,然后传慕容俊的谕令,命慕舆根、慕容拔等分批遣返郡国兵归农。众臣都松了一口气,阳骛的神色依旧不变,不紧不慢地追问:
“请问大司马,中外兵如何……”
“吴王表至,请以范阳王所部受司空节制,以卫京师。”
侍中李绩领着高泰,手捧表章,匆匆而至。
慕容评、甚至慕容玮的连上都露出宽慰之色。慕容恪道:“就令司空为首,范阳王为辅,出抚中外军,以备非常,如何?”阳骛默然点头。
慕容评满脸通红,紧握住慕容恪的手:“若非贤侄,今天就狼狈了……”他摇晃着手臂想多说几句,却终于无所措辞,顿了许久,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慕容恪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阳骛行至门口,慕容恪忽地叫住他:
“司空到底在想什么?”
阳骛转过身,双眼直视着东海王:
“殿下所虑是什么,下官所虑就是什么,你我都何尝为自己打算?”
慕容恪眼里掠过一丝凄凉之色,拱了拱手,阳骛昂然而去。
“叔父叫我去唤醒父皇,我照着做了,父皇急得又吐了两大口血呢……我没做错什么吧?”慕容玮神色不安地拉着东海王的衣袖。
慕容恪携着他的手,慢慢走着:
“你做得好,将来你做了皇帝,一定要……”
太阳已升得很高,老少二人短短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中。大殿檐上,几蓬野草,在阳光下轻轻地摇曳着。
早起待漏的群臣们早已疲惫不堪,此时也纷纷散去。
秘书监封奕长叹一声:“太子年幼,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就看……”他越说越低,渐渐地不可分辨了。
东晋。东府城。
“慕容俊病重,看来规复山东,颇有成算啊。”征西参军郗超捻着虬髯,缓缓言道。
“可在下听说慕容恪病体渐复,只怕……”长史谢玄踱着步,欲言又止。
众人默然:谁都知道燕国东海王的分量。
征西将军桓温负手而立,凝视着墙上的地图,对僚属们的议论浑如不觉。
谢玄不安地望了桓温一眼:他和其他许多同事一样,越来越难把握这位征西将军的心思了。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长安,秦的都城。
渭水南北,一片金黄,已近麦熟的时节了。
一簇车盖掠过灞桥,疾行东向:这是秦王派往燕国聘问的使者。
“燕主病危,朝中必有变故嫌隙,君此次东行,当详查可乘,以利我国之将来,切记,切记。”
秦使姜抚的脑海中,不断闪回着中书令王猛的叮嘱。
王猛,王景略,大秦天子眼中的诸葛孔明,一个30多岁的汉人,入朝一年,连升四级,天子为了推行他的政令,不惜诛杀了对抗最顽固的开国老臣姑臧侯樊世。就是这样一个人物,适才却亲自送他,一个小小的散骑常侍出城,并且反复叮咛,神情郑重。想到此次出使的分量,姜抚额上不觉汗出,竟忘了车马的颠簸辛苦。
车出潼关,迎面鼓乐齐鸣,千骑燕军,整齐列开,为首大将躬身施礼:
“燕征南司马范阳王慕容德,恭迎大秦使臣。”
车盖继续东行,一千铁骑夹行左右,慕容德并辔车边,不住搭话。姜抚频顾左右,却只能看见马蹄翻滚,甲光逼人。
邺城外十里,仪仗排列,冠带如云,为首者正是东海王慕容恪。
姜抚一惊,急忙下车施礼。
慕容恪神色和悦,脸色虽然苍白,双目却炯炯生威:
“贵使远来辛苦,寡君忝备薄酒,迎劳足下。”
临漳五里,漳水汤汤。
漳水之表,五台并峙,这是曹魏的遗物,如今便如同这中原的河山一般,显得有些破败了。
但天子旌旗,虎贲仪仗,一事张扬,便又恢复了几分当年的气象威仪。
郊劳赐宴,礼不过三巡。姜抚例行公事地呈递国书礼物,领受回书回礼和私人赏赐,不时偷眼窥视正座上的大燕天子慕容俊。
慕容俊神色俨然,不言不笑,只在肯綮处微微点头。三巡甫毕,他忽地瞠目喝道:
“致意王景略,好自为政,彼此相间有日!”
姜抚背上登时冷汗横流,不敢多言,礼成而退。
秦人的车马在范阳王铁骑的簇拥护送下猎猎西行,渐渐消失了。慕容俊缓缓站起身来,凝望西方,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陡然,他双手抚胸,“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午夜的皇宫,寝殿内外一片漆黑。几个当值洒扫的宦者宫人,提着灯笼,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
太原王慕容恪坐在病榻边,担忧地望着榻上兀自昏迷不醒的皇帝。可足浑后和太子坐在另一侧,神色既紧张,又有些迷惘。
“贤弟……”慕容俊的嘴唇微动,缓缓张开双眼。众人急忙直起腰,围拢过去。
“你们、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贤弟单独说几句。”
可足浑后一手扶着太子,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慕容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咳了几声。
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慕容俊重重喘息着,似乎渐渐回复了几分精神:“贤弟,朕、朕有一事相托……”
慕容恪急忙跪下:“陛下所托,臣定当竭力不辱使命。”
慕容俊的脸色忽然凝若秋水:“如今天下纷乱,西秦、南晋,强邻觊觎。玮儿年幼无才,不堪重负,为了大燕的祖业社稷,我要效仿宋宣公,废子立贤,把、把皇位让给你,你要……”一阵咳嗽吞没了他最后的话语。
慕容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际却不禁冷汗涔涔:“父终子及,礼所当然,臣是何人,至死不敢妄为!”
慕容俊忽地坐起来,脸上绽出几分怒色:“你我同父同母,自家手足,何必虚情假意,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慕容恪跪爬半步,话语中已夹杂了哽咽之音:“兄长若真以为小弟能担负天下重任,难道就不相信小弟能辅弼少主,安定大燕江山吗?
慕容俊一把拉住兄弟的手:“贤弟肯做周公,我便可以安心去了……”他的脸上泛起了疲惫的神色,“贤弟还想用什么贤良为臂助吗?”
“李绩忠诚干练,必能……”
慕容俊点点头:“是啊,李绩才能品德,仿佛乃师贾坚,理应重用,只是,唉!”他的脸色有些忧郁无奈。慕容恪知道,皇帝是担心太子对李绩的宿怨。
皇帝紧盯着太原王,似乎等着他说下去;慕容恪也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欲言又止。
“启奏陛下,吴王命世子慕容令入朝问安。”
君臣二人几乎同时眼睛一亮,慕容俊的脸上也一下添了许多生气:“快宣!”
慕容令又长高了不少,眉宇之间,隐隐有了乃父的影子。
“佳儿最难得,佳儿最难得啊……”皇帝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想起死去的长子和不成器的嗣儿,不觉阵阵心酸。
“臣父,慕容垂致意陛下,愿为陛下牢固北方藩篱,并命臣入京,宿卫陛下左右。”
慕容俊半晌无言,忽地大声道:“门下,传诏,宣召吴王即刻入朝辅政。”
“吴王怎么还没有来?”
殿中榻上,慕容俊昏睡未醒。应召入宫的亲贵大臣,太原王、上庸王、太尉封弈中书令封孚父子、慕舆根等,都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慕舆根不住地搓手,慕容评不时望着大司马,想开口问些什么,但看见侄子那宛若平素的神色,却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封家父子的心里,此刻却想着同样一件事:“司空阳鹜为何没来?”
“吴王怎么还没有来?”
殿侧帷幕里的几个带刀人,此刻心中盘旋着的却也是同样的问题。
“吴下鲤鱼折一齿,化作龙门奔不止……”术士丁进喃喃默念着自己杜撰的那几句禨语,回想着刚才皇后的神色:“丁进啊丁进,是荣是死,就在此一举了。”
“吴王有功无过,又无圣命,臣等怎敢……”中卫将军傅颜,原是可足浑家的亲侍;可足浑潭,是皇后的侄儿,此际却都在想着方才和皇后的对话。
“慕容缺名应图禨,狼子野心,不除必为我母子之患。适才司空已证实图禨无伪,汝等不必疑虑,只管应命行事,万事由我承担!”
“可太原王……”
“那……唉,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速去!等我举手为号……”
“吴王慕容垂见驾~~~~”
引赞的长声已在阶前响起,傅颜等不觉一凛,握刀的手心已满是汗水。
众臣一齐起身,转向门口,皇帝却犹自不醒;伏在榻边的可足浑后忽地抬起头,一把推开身边的太子,右手作势便欲扬起。
“姐姐!姐夫!”
最先进殿的却是长安君。她满面通红,怀里抱着个婴儿。慕容垂风尘仆仆,紧跟在后。
长安君快步走到榻前,一把将婴儿塞在皇后臂弯里:“姐姐快看,你的外甥胖不胖?”
可足浑后一下手足无措,嘴里言不由衷,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快、快抱过来,让、让姐夫看看……”慕容俊忽然睁开双眼,眼中神光湛然:“真好,真好,就、就叫他麟吧。”皇帝伸手握向慕容垂,神色又黯淡了许多:“贤弟的儿子一个个如此人才,可朕……”他拉过慕容玮,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子才智平凡,朕心深知,但事已如此,只好把犬子拜托诸位了,朕、朕……”
余音犹在,慕容俊的双手却已僵在半空,半晌,太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皇帝驾崩了。
山陵自有常典,内亲外臣,各司其位,该哭的去哭,该忙的去忙了。
慕容垂步出殿门,望着湛湛蓝天,长吁了一口气。长安君一手抱着麟儿,一手揽住了丈夫的腰。
司空阳鹜一身缟素,疾步向殿内跑来,差点和封孚撞个满怀。
“司空恕罪!”
“不妨事,不妨事,老夫来迟,老夫来迟。”阳鹜一边喘息,一边往里走。
封弈眯着一双老眼,忽然不紧不慢地开言:“司空何以总对吴王耿耿于怀?”
阳鹜不喘了,他正视着封弈,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太尉不闻‘缺者当霸’么?”
缺者当霸是流传很久的禨文,先帝慕容俊正是因为这句禨文,才把缺了两颗门牙的弟弟慕容霸改叫慕容缺,又改叫慕容垂的。
封弈忽然笑了,封氏是史官世家,当然知道这些。
“司空智者,当知天道弥,人道近,岂能以天意废人事!司空志在辅国,可如此行事,究竟于国何利?”
阳鹜的脸色一下变得蜡黄,良久,整整衣冠,一揖长长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