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令白了兄弟一眼:“吴地素来少马,哪里舍得用这么多战马诱敌!这块肥肉,不吃太可惜了。兄弟不想立个头功,让父王他们刮目相看吗?”
慕容宝的神色虽仍有些不定,眼睛却放出光彩:因为自己的懦弱少刚,不但父王舅舅,连继母段妗和嫡妃长安君,都不时啧有烦言。
悦明踌躇着:“世子虽然言之有理,但我军孤军深入,实在不宜轻用兵锋啊。”
慕容令不耐烦地举起了右手,左右几十匹胡马,不约而同打了个响鼻。
这是一片低丘,地势只略有些起伏,一条浅浅的小河,自北而南,缓缓地流过。
远远地,一队青旗,时隐时没,刀枪错落,似乎并不很齐整。
“晋人好步伐阵势,这队人马却也平常,想来并非久练之师。”慕容令回过头,对身后的兄弟解说着,悦明看着敌阵,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散开,冲!”
晋人多强弩,用兵喜密集结阵,以射求胜,最怕的就是铁骑散开冲击,尤其平原之上,几十胡骑,往来冲杀,往往能击溃上千南卒。
而且骑兵飘忽,稍有不利便呼啸而退,另从别处突击,而步卒弩手却只能追射,不能追击,往往几个来回,便会反胜为败。
可此番晋军猝遇骑兵冲击,非但没收敛阵势,反倒旗号一卷,散作数十团阵,迎将上来。
燕卒见此景象,心中都是一喜,黑旗闪动,散作无数小队,抄了上去。
这些晋兵却不慌乱,步卒长枪扎住阵脚,骑兵左右一分,扑入战团,平野之上,登时星聚云散,双方旗号人马,搅作一团。
“圈回来,再上!”慕容令年龄虽轻,经验却甚老到,深知如此缠斗,对胡骑不利,双刀一分,高声传令。
可千余晋骑,如影如随,燕军进则同进,燕军退则同退,队伍虽散,阵势不乱,步卒更是排矟如墙,扎牢阵脚,燕骑几进几退,却扯不破晋阵,马势人威,不免顿挫。
骑兵虽长于野战,却不耐结阵久持,晋兵长枪过处,慕容宝身边的卫士落马了一个又一个,初尝兵锋的他不免有些慌乱,正盘桓迟疑间,羽箭飞过,旗手中箭伏鞍,大纛轰地一声,正倒在他的脑袋上,他失声大叫一声,抛下刀,拨马落荒而逃。
晋人见射倒大纛,齐发一声喊,燕军阵脚牵动,登时乱作一团。
慕容令手舞双刀,往来荡决,试图止住溃势,可马脚一动,再不可止,晋人步兵结阵徐进,骑兵一队又一队,向两厢层层兜去。
“快退!不要乱!”
慕容令知事不可为,一边传令,一边回马反向敌人来处冲去,双刀荡出,晋人一时被冲退一箭多地。
慕容令长吁一声,圈马冲出战团,向己军去路退去,却不料马蹄一软,战马扑地倒了。
“世子快上马!”
悦明单骑杀转,翻身下马,不由分说,把慕容令一把推上自己马背,猛抽一鞭,战马吃疼,四蹄翻飞,瞬时跑得远远。
晋人步卒呐喊着近了,矛尖在日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悦明瞠目横枪,大喝一声,扑入战团,很快被青旗卷没。
晋骑一队队地兜转,把不及冲出圈子的几百燕骑兜在圈内,越收越拢,步卒也一排排地近了。
四下里忽地一片呐喊,黑旗纷纷,正不知燕军多少。
晋人刚一错愕,燕人旗号一分,羽箭如蝗,纷纷飞至,竟是晋人最引为长技的劲弩。晋人出乎不意,步卒登时倒下一片。
慕容令刚收拢了百余骑,正不知去就,见援军到来,精神大振,劈手夺过一面大旗,用力挥舞,圈内圈外的燕人散骑齐声欢呼,纷纷杀转。
晋骑散得太开,收队不住,登时四散,为首大将见势不妙,督率亲军,往来接应。
黑旗影中闪出一员小将,拈弓搭箭,嗖的一声,晋将应声落马。
一簇人马遥遥杀出,直取晋将,为首大将正是傅颜。
斜次里忽地杀出几骑,为首少年白马长枪,截住傅颜,晋军救起主将,往南败去。
追亡逐北,却是胡骑之最长,黑旗直卷过百余里方收,平野茫茫,一片死人死马。
广固城外大帐,慕容垂恼怒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
慕容令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抬起;慕容宝怯怯地偷看了父亲一眼,急忙低头不语。
虽是恼怒,但一来对子女甚为宠爱,二来毕竟转败为胜,慕容垂重重哼了一声,却终于没再发作,转脸看向方才射箭的小将:“贤侄此番出奇制胜,又救了小儿性命,真是将门虎子,出手不凡啊!”
那小将却是太原王世子慕容楷,他微微笑道:“家父密令小侄训教弩手,师吴人长技,不意今日正好用上。”
傅颜押着一名晋军小校走进帐来,那小校浑身血污,身材颇为魁梧,进得帐来,立而不跪。
慕容垂皱了皱眉:“你们是何人部下?”
那小校一撇嘴,却是满口北地口音:“俺们是刘牢之将军部下的北府军,此次北上,就是要杀你们这些鲜卑狗,夺回俺们的田宅山庄!”
兰汗咒骂着,狠狠地踢了那小校一脚,那小校跌倒在地,破口回骂起来。
慕容垂喝住兰汗,又问道:“那日中箭的,可是你家将军?”
那小校见慕容垂神色温和,却也不便再骂:“刘将军只是腿上中箭,并无大碍,被公子刘敬宣救回,将、将军不久便能在战场上见到他。”
小校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慕容垂长叹一声:“北府军师我长技,将来必为大患。”他忽地眉毛一瞬:“不过人能师我,我也能师人,却也未必怕了他。”
众将群僚纷纷点头,慕容垂笑看李绩:“伯阳此次散众劝农,租牛代耕,山东平靖,居功至大。”
李绩淡淡一笑,神情中却透着忧色。
慕容垂的神色也黯淡下来,他当然知道李绩为何不乐:因为“二失”之论,新君和伯阳不睦,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肩上,正压着一付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山东平靖,燕军获胜的消息,风一般飞快地传进邺都,传进朝野的耳中。浮躁的都城官民,渐渐安静下来。
比捷报更快到达的,却是太师慕舆根的人马仪从,人马屯近城垣,仪从直趋宫掖,渐渐安静的都城官民,又不免有些浮躁起来。
“听说太师三路擅出,晋将桓冲深沟高垒,我军进退两难,干折粮草锐气,若非宜都王侧出敌后,以为牵制,我军难免吃亏啊!”
“慕舆太师不顾山东行文,执意不退,可吴王山东刚刚取胜,他却立即抢先退兵入朝,只恐……”
天色渐渐暗了,那些嘈嘈言语,也渐渐隐没在一片黑夜之中。
太宰府。
酒宴方酣,宾主却只有两人。
太原王的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仿佛好了许多,此刻他端坐主位,面前只有一盏乳酪。
慕舆根的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脸色早已通红,舌头也渐渐硬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左右看了几眼,突然压低了声音:“太、太宰此位安否?”
慕容恪神色不变,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慕舆根近前一步,又压低了三分声音:“当今主、主上幼弱,太后干政,太宰功高震主,如何自安?不、不如……”
慕容恪的神色突然变了,他呼地一声,推翻案上的乳酪,作势欲起。
慕舆根抢上四五步,拉住太原王的胳膊:“下官精兵,都已屯在京师四门,中外兵马,俱在四境,朝中空虚,殿下化国为家,正在今日,不如先……”
慕容恪苍白的脸色一下变得通红,良久,他缓缓发言,语声却一如既往地柔和清澈:“你我同受遗诏辅政,太师何出此言?太师想必是醉了吧?”
慕舆根的脸色陡地更红了,良久,突然哇地大口呕吐起来。
“皇甫真大人求见!”
“快请!”慕容恪轻轻吁了一声,拍了拍手,仆役们纷纷进屋,开始收拾打扫。
慕舆根烂泥似地倒在一个仆役的身上,口中喃喃不止:“醉了,醉了,我今天什么也没说……”
太原王吩咐次子慕容绍道:“太师醉了,速备车,送太师回府醒酒。”
慕舆根被搀扶着踉跄而出,口中犹自念叨着:“告辞,告辞,我今天什么也没说,没说……”
皇甫真侧身让过,眼里充满着疑惑。
“慕舆太师自恃功劳,不识大体,素来娇纵狂诞,如今蒙羞而去,必然因羞成仇,太宰身处周公之位,当……”皇甫真听罢太原王的陈说,不由得忧形于色。
“你是要我效周公诛管蔡?”慕容恪摇了摇头:“先帝还没入山陵,境外强敌环伺,我们辅政顾命之臣自相吞噬,必为邻国所乘。再说,行诛三公,天子之事,我……”他的脸色不觉有些黯然。
皇甫真默认,他知道太原王的顾虑:“不说这些,吴王已经班师了,大军屯在城外漳水上。”
慕容恪急忙站起:“走,去太傅府!”
皇甫真奇怪地看着太原王。慕容恪笑了:“我要拉太傅一同迎接吴王,将相辑睦,才是国家之福啊!”
宫中。
可足浑后恼怒地望着面前一腔酒气的慕舆根:夜半酒醉,求见太后,实在是失礼之极的一件事情。
“太师有什么就快说,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慕舆根脸色虽然通红,舌头却似乎不那么硬了:“太后可知大祸将至?”
可足浑后身体陡地一震,不觉站了起来:“太师何出此言?”
“太傅太宰适才同乘一车,出城往漳水而去;臣闻吴王大军班师,不肯入朝,此刻正屯在漳南。”
可足浑后的脸色登时变了:对太宰慕容恪她向来又怕又恨,吴王更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可她实在没想到一向恭顺的太傅慕容评居然也和他们勾结一起,想起上次在朝中的旧事,她狠狠把手中的玉如意砸在地上,“啪”地一声,迸碎一屋一地。
“想不到,想不到……”她的胸口起伏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太后应该当机立断,臣愿帅本部精兵和禁军,诛逆臣以清君侧。”
太后茫然不知所措,挥了挥手:“太师且先去,且先去。”
慕舆根重重的脚步声早已不闻,可足浑后却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她忽地大喊:“宣卫尉和诸卫将军入见!”
“母、母后!”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想起,皇帝慕容玮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太宰、太傅都是、都是父皇选来辅佐孩儿的,难、难道父皇这样没、没有识人的眼光?再、再说,太原王造、造反,还能让慕舆太师发、发现?孩儿想,会、会不会是太、太师自己要造、造反呢?”
他口齿仍旧含糊怯懦,话语却一句比一句明白,太后不觉愣了一愣,暗自点了点头。
“太傅、太宰、吴王入见,纳还兵符将印!”
可足浑后看了儿子一眼,脸色一下明朗了许多。
“报!太师在建国门外待禁中军不至,单骑出城,正煽惑军民,唱言放弃中原,退回辽东故土。”
可足浑太后母子,太原王、上庸王、吴王和匆匆赶来的众臣众将,闻讯都不觉大惊失色。
慕容恪看了吴王一眼,慕容垂的脸上满是愤怒之色;他又看了看慕容评,慕容评涨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他出班跪下:“先帝山陵未久,强敌环伺,正是励精图治,君臣用命之期,慕舆根妄行大举,动摇国本,愿陛下早作决断,以免后患。”
群臣纷纷点头,慕容玮迟疑地望着身后的太后,太后沉吟着不语。
太保阳鹜拄着杖,气喘吁吁地转过殿角而来:“老臣又迟了,又迟了……”
殿上君臣的眼光一齐注视在他的身上,太后急切地问道:“太保之见……”
“太宰至论,愿太后、陛下早作决断!”
南门外,几万将士环堵城下,妇孺在侧,行囊在手,个个面色惶然。
“天下萧条,强敌众多,我族人少忧多,只好回归辽东,以求平安,诸君先人庐墓俱在辽东,当随我东归,以图安乐!”
慕舆根站在城楼之上放声大言,旗角被风吹起,不住打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父亲,这……”他的儿子、中军将军慕舆虔不安地望着他,正想说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裹着一声声呐喊:“慕舆根不顾山陵国本,煽动军民,有诏令三军一体擒拿!”
慕舆根父子脸色大变,急忙回身,望向城中大道。
大道上征尘飞荡,铁骑滚滚而来,驺虞幡下,一员大将一手横刀,一手高举诏书,正是傅颜。再向城外四周看时,旌旗如雨,矛戟如林,慕容恪、慕容垂、慕容评、封弈、阳鹜等诸公众将,已督率大军,把慕舆根一干人团团围住。城下的慕舆部下,妇孺哭叫,将士喧哗,登时乱作一团。
慕舆根叹了口气,拔出佩刀,递向儿子:“知道你不喜欢我的作为,现在我想做也做不了了。快动手,我不想死在市曹之上!”
慕舆虔倒退一步,却不敢接刀。
慕舆根长叹一身,引刀向颈,登时气绝。
“中原沃野千里,物阜民丰,文物齐备,先帝和你们的祖先几世经营,方才得此为家,正要以此为基业,图取天下,如今你们却怀恋旧土,欲弃此东归,你们的先人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心呢?”慕容垂手扶城垛,朗声宣谕,城下慕舆根旧部一个个低下了头,面有惭愧之色。
“这里便是我们的家园,我们要为子孙万世开创基业,不让外人觊觎,不知诸君之心,是否能同陛下和下官之心?”
城下霎时寂静无声,片刻,响起一阵阵欢呼,久久不绝。
“陛下安抚众军眷属,不追究慕舆虔的罪责,礼葬慕舆根,甚得明君之体啊!”
慕容玮拉着太原王的手,脸上泛着孩子的笑容:“叔父说、说朕不错,大、大概真的不错了。”
慕容恪含笑看着小皇帝,轻声问道:“臣荐李绩为侍中,陛下何以不允呢?”
慕容玮的脸色突然白了,向来口吃的他,手仍然握住太原王的手,却嗫喏着,终于一字字地说出了心里的话:“天下万机,都由叔父,伯阳一人,朕请独裁。”
慕容恪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熟悉的小皇帝仿佛一下变得陌生起来。
慕容玮不安地看着叔父的脸色,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叔父跟我回宫吧,朕、朕要背《孝经》给叔父听呢!”
铜雀台下,饮帐高设,慕容恪和慕容垂正在为新除广固太守的李绩饯行。
“我等不能力争,有愧伯阳啊!”素来滴酒不沾的慕容恪引杯长叹,一饮而尽。
李绩站起来,双手举杯:“二位殿下不必唏嘘,下官为国守藩篱,诸公为国守台府,天下之任一也。”他一口喝干,神色更为黯然:“再说,能守抚山东,常伴先师贾坚之墓,愚愿足矣!”
他掷杯于地,上马而去,再不回顾。
“我送伯阳一程。”
吴王匆匆上马,追了下去。
金风吹过,魏王故台上,衰草弥散天际。
慕容恪呆望着面前空空的酒杯,任秋风吹乱了他的鬓须。他站起身来,遥望着远处邺都的城阙,突然觉得,自己瘦弱的双肩,正担着一付越来越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