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脸上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仿佛想说什么,却只是张嘴,一声也发不出,见到他,却立即满面春风地伸开了双臂。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退后几步,死死抓住妈妈的腿。妈妈却忽然“哇”地哭出声来,甩开儿子的双臂,一口气跑进里屋,关上了屋门。
子贡和那女孩儿对视着,子贡的脸上满是尴尬,女孩儿脸颊红红的,有些羞,有些恼,似乎又有些歉然。
“我、我带小孩子出去玩,你……”
偌大厅堂,只剩下子贡一个人,他局促地来回转着圈儿,几次想敲里屋的门,却又缩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一次踱到里屋门口,正自犹豫,门却呀地一声开了。
其羊头发蓬蓬的,眼圈红红的,手里却端着一碗面,面上浇着满满一层肉片肉汁:“她、她是南方女子罢,你……你一定很久没有吃过家里的面食了……”
其羊的孩子,见到其礼已能笑嘻嘻地叫“小姨”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舞雩台下变得热闹起来,土路变成了石板路,沿河的一侧路旁,渐渐聚起了一个集市。
其礼已不再站在台上痴痴地看些什么了,她常常守着自己的菜摊儿,用清脆的嗓子和客人们大声地讨价还价。
只是在闲暇时,她不免还要哼哼几声谁也不爱听的《鲁颂》;外来客人多时,也不免还会打听几声孔夫子和他弟子们的行踪。
有人说,他们在陈国饿得啃倒了一棵柳树,其礼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也有人说,孔夫子和一个叫南子的漂亮女人一起坐着小马车兜风,其礼听了,脸色发青,半天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后来,集市渐渐地冷清了,赶集的人都到别处去了,只有清清的舞雩河水,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再后来,其礼也嫁了,也生了孩子。
有空的时候,她还是喜欢抱着孩子,坐在高高的舞雩台上,一边看着西下的夕阳,一边哼着有教无类来的那些《鲁颂》、《商颂》。
唱得时候她的双眼总是分外有神,而她的孩子总是用自己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孔子很多年没有回来,后来,回来了。
颜回的墓木已经结拱,子路也早已变成了一坛肉酱,可孔子还是没有出现在舞雩台下,出现在其礼的眼睛里。
事实上,直到他死,也再没踏足舞雩半步。
一年又一年过去,鲁国已成了一段尘封的历史,舞雩水也早已变成涓涓浊流,孔夫子更是变做了无人不晓的孔圣。
曲阜城南,姓端木的人还很多,其中,大约也有其羊的子孙罢?
至于其礼,她嫁了谁,子孙姓什么,早已无人知晓。
孔夫子,不,孔圣的弟子们编了本语录叫做《论语》的,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赐爱其羊,我爱其礼”。
不过,孔圣的弟子,他弟子的弟子,弟子的弟子的弟子……尽管往往彼此之间,或明争,或暗斗,为了几块冷猪肉争得面红耳赤,却都无一例外、异口同辞地郑重声称,孔圣这两句话,讲的完全都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微言大义,和什么什么其羊其礼姐妹,绝对全然没有半点关系云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