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现在敌情不明,妄作举措,兵家大忌啊!好在思礼素来精细,纵是碰上什么意外,也该自有应对之策的。”
王思礼和他的粮队,正蹒跚在茫茫一片荒滩之上。
王思礼勒马道旁,凝视着这支车马纷错、军民杂糅的队伍,不觉苦笑了一声。
“耗尽十万积粟,耗尽十万积粟……”他嘴里喃喃,不觉念叨起王忠嗣说过的话来。
连岁丰年,仓廪充实,积粟倒还支应得过,可陇右人口稀疏,转饷劳役,已经让四乡八村,颇有些抱怨之声了。
“将军,我们怎么不走快些,前面等着粮食呢!”一个小校急切地问道。
王思礼回头,看着他红扑扑的年轻的脸膛,笑了笑:“娃儿,你没看见那些民伕?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草鞋破褂的,如何走得快?”
小校低下头,嘟囔道:“真倒霉,摊上这个苦差,石堡城下的弟兄们,怕早就抢了头功了罢!”
王思礼不笑了:“你这样想立头功?”
“那当然,谁不想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要是立了头功,我这身绿袍,也该换成红袍了罢?”
小校的眼神里闪着热切的光芒,王思礼却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发冷。
“绿袍,红袍,紫袍,唉,紫袍……”
“将军,您、你没事吧?”
小校惊恐的声音将王思礼从沉思中唤醒:“没事,你……”
话音未落,便见几骑报马,飞也似从西、南、北三面驰来,一边疾驰,一面竭声大叫:
“吐蕃大军!吐蕃大军!足有几万人马!”
小校的脸色刷得变得煞白,在他身后,长长的行列里,那些或戎装、或穿着五花八门便服的人们或战栗,或亢奋,或攘袂拔刀,或交头接耳,登时骚动起来。
“不要乱,听我号令!如果大家还不想死的话。”
王思礼刷地抽出腰刀,厉声喝道,骚动喧嚣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
“把粮车布成一圈,民伕在内,军将在外,不许喧哗,违令者斩!”顿了一顿,他又补道:“把牛马牲口都赶开,赶得越远越好,要快!”
牛马的嘶鸣声渐渐远了,千百辆大小辎重车辆,在茫茫荒滩上布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
王思礼长吁一声,抬头望时,却见西、南、北三面,已是尘土大作。
“弓弩手分作两队,弓手在外,弩手在内,持满待射;其他人,准备给弓弩手送箭,没我的号令,谁也不许妄动!”
人群默无一声,脚步却不由得飞快。
粮车后,两队弓弩手的弓弦刚刚张开,遮天蔽野的五色旗幡,已浪涛般三面席卷过来,旗幡上绣的斑斓鸟兽也仿佛咆哮着,要乘着这凛冽的朔风,把环阵中的人们连皮代骨地吞噬下去。
“弩手,射!”
随着一叠声弩机的闷响,弩箭如蝗虫般飞散出去,汹涌的吐蕃骑阵,登时倒下一大片。
“呀~~~”
五色旗幡略一顿错,瞬即又席卷向前。
“弓手,瞄准了射,不要虚发!”
弓弦声此起彼落,纷纷响起,弓弦声中,吐蕃兵倒下一片,又倒下一片。
对面旗幡飞舞,箭矢如注,也不住回击。
可是,唐军有车阵。
更何况,吐蕃人的柘木劣弓,又怎能及得唐家弓弩的射程?
圈内观战的其他军民慢慢看出端倪,胆子也不觉一点点大了起来,或高声嘲骂,或尖声叫好,弩箭羽箭,不住递了上去。
“不要喧哗!仗还长着呢。”王思礼厉声喝道。
吐蕃兵仿佛终于泻了气,一声唿哨,倏忽间退出半箭多地。
弩手们欢呼着站起身来,便欲引弩追射,王思礼急忙止道:
“他们只是暂退,还会再扑,大家不要妄动!”
天黑了,一簇簇吐蕃人的篝火,把唐军的车阵团团困在垓心。篝火车阵之间,相枕相叠,尽是人马尸骸。
“大家相互挤一挤,轮流吃干粮休息,不许生火,不许喧哗!”
那个小校肋上中了一枝流箭,不住地颤抖着:“吐、吐蕃人真、真够亡命的,这、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扑、扑了五次,唉呦……”
王思礼解下披风,罩在他的身上:“娃儿,干得不赖,挺住,谁挺住谁就能活下去。”
小校的眼神有些迷茫:“就、就算我们挺住了,骡马牲口都没了,怎、怎么走出这鬼地方呢?”
王思礼叹道:“不这样不行啊,我们的人虽然不少,却军民混杂,不论是战是跑,都只能是死路一条,只有这样凭着车阵死抗,可如果我们吝惜那些牲口,兵锋一交,那些征用来的骡马没经过阵仗,一惊之下乱跑乱窜,非搅乱了阵脚不可。”
围在一边的兵将吏民们纷纷点头:“多亏王将军想得周到,否则我们性命早就不保了!”
王思礼轻轻摇了摇头:“性命保不保,现在说还早了些,我们只能尽人事而已,究竟如何,还得看天意……”
话音未落,却听得吐蕃阵中鼓角呜呜大作,随即,四面八方,马蹄声大作,震得大地仿佛都颤抖了。
“别作声!”
王思礼急忙止住大家的议论,侧耳谛听起来。
鼓角声骤歇,滚滚马蹄声也渐闻渐远,终于杳然不闻。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爆发出一阵欢呼:
“活了,我们活了!”
王思礼疲惫地笑了:“大伙儿且慢高兴,虽然是活了,可我们没了牲口,走不远,只能先扎住再说了。”他旋即敛住笑容,又是满脸的忧色:“吐蕃人攻我圆阵不下,想必是直扑石堡城下大营去了,但愿……”
他不愿多想,慢慢地站起身来。
星满天,霜满地,四面八方,吐蕃人遗下的堆堆篝火,终于渐渐地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