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上了,青海的秋天,总是来得特别早。(看小说到顶点小说网www.23us.com)
赤岭山头的残碑,已薄薄笼上了一层轻霜,更远处,石堡修葺一新的城垣上,大唐的红旗,在蓝天秋风里招展舒卷。
当然,这一切,龙驹岛上的谪卒们是看不真切的,他们所能看见的,除了这弹丸小岛上的田埂麦场,就只有湛蓝湛蓝的青海水,和蓝天碧海间铺天盖地的鸟群了。
秋天,收获的季节,伴着镰刀刷刷和汗水滴答的,惟有那永远流淌在这些光脊梁汉子嘴间的,半真半假的故事和传说罢?
“听说大军攻破石堡城的时候,城里的吐蕃兵不过四百人!”
“是么,可是为了这座城,我们可是……不说攻山的兵将,单是转饷屯垦的兵民,就死了好几千人罢?”
“嗨,管这些作甚?反正天子爷高兴了,天子爷一高兴,那些穿袍子的老爷们也就都能高兴了。”
“可不是么,光紫袍就赐了不知多少呢!我听人说,火拔将军封郡王那天,穿着紫袍,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营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又是哭,又是笑,三天三夜都没舍得把那袍子脱下来。”
“可是我也听说,哥舒大夫领到紫袍后一直没有穿,也一直没有笑呢。”
“真的么?这样说来,老爷们也不都那么高兴啊!”
“嗤!你这乡巴佬,懂个鸟!他们折腾了两年多,不就为了这身紫袍么?不高兴?不高兴的话,哥舒大夫奉旨进京,何必前呼后拥,搞那样大的排场?别的不说,光他那五百亲兵,每人一骑白骆驼,锦袍绣甲,伞盖鸣钲,一路那个威风啊……”
“啪!”
半空中陡然炸开的一记响鞭,把众谪卒的话头硬生生憋了回去,一个个低头弯腰,又忙活着去收拾脚前那几垄秋稼了。
“嘘~~~”
眼角的余光里再见不到那双特大号皮靴,谪卒们的胆子又大起来:
“我的妈呀,可累坏了,这个该死的南蛮子!”
一个年幼的谪卒撇一眼猪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要是能把那口猪杀了吃肉,该多美啊!开元年里,过年的时候,我们村天天可以吃到血肠……”猪圈里,一头头腚墨黑,腰身雪白的肥猪正哼哼着左拱右拱。
“想也别想!”一个老卒冷冷地打断他:“这口猪还是他们浙东府兵番上时带来的猪苗,是沈大人的命根子,你也想,哼!”
几个谪卒不屑地撇撇嘴:“沈大人,呸,不过一个留用的府兵折冲罢了,打石堡的时候他没动过一根指头,现在倒成天在我们这些谪卒身上抖威风,什么玩意儿!”
“小声点,他那把子力气,你不服行么?”
说到力气,众人都不敢再说了,胆大的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胆小的只默默挥动着手里的镰刀。
沈大人沈惟岳的力气是人人叹服的,据说他能手止奔马,力解双牛,这些当然无从考较,但仅凭他手使的那柄七十一斤大铁槌,也足以让营中最壮的壮汉,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越人,却生得身高丈二,膀阔十围,虎目虬髯,常常被不熟悉他的营中兵将,误认作万骑营的胡骑。可惜,他只是个番上的府兵折冲而已。
这些日子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本来,在别人看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高兴的。虽然到了大营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虽然攻石堡的时候他连一箭也没放过,可论功行赏时,他却也得到策勋九转的赏赐,和绯算袋的殊荣,这让许多苦战两年的长从、彍骑军官,都明里暗里、愤愤不已了很久。
可他真的不高兴,同来的府兵火伴们恭喜他,劝慰他,他只是低着头,闷闷地一声不吭。后来,府兵停了,故乡的火伴们都番下了,他这个折冲校尉却留了下来,做了龙驹岛上这些谪卒的头头。大家都说,对于一个府兵军官,这已是非常非常特别的际遇了。
但他还是不高兴。
秋天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的脊梁上,让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淡淡的懒意来。
他突然卜愣着脑袋,暴雷般大喝了一声,把不远处打场的几个谪卒吓了个趔趄,忙不迭地蹭远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