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古怪的是,这些主顾大多是生面孔,而且全是要买弓的。

更古怪的是,这些大多穿着长衫或绸褂的主顾们,似乎并十分不在乎弓的好坏,也不十分在乎花多少铜钱。

“侬晓得勿?官军跟西洋鬼子开仗,自家死了交关,好歹才打死伊一个,我伲看见死鬼胸口,插了根泡桐尾巴的箭杆……”

终于有一天,参爷府的中军喝到醉醺醺时,把这个惊天的大秘密,嚷嚷得整个续竹巷,不,整个城都知道了。

不过,这个大秘密随着新府台的走马上任,很快就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因为从官绅到百姓,人人都看得见,城隍庙里的土地爷退了位,天子爷的圣旨,把为国捐躯的佟佐领封了做本城的新城隍。

那张长五尺八寸,阔二尺二寸的双角缠丝大弓,和那一壶镞长二寸九分,杆长四尺一寸的桐羽长箭,也披红挂彩的,被高供在佟佐领、不、佟城隍老爷新塑的金身前。

“听讲勿?城隍老爷托梦,勿管土鬼洋鬼,大鬼小鬼,有得续竹王家老铺格弓箭在此,百无禁忌哉!侬好也好歹也好,好歹买伊张弓,挂在堂屋里厢好得辟邪哉……”

“胡说,子不语力乱怪神,敬鬼神而远之,你们这些不学愚民,实在荒唐!实在荒唐!不过呢,这弓箭乃我堂堂中华上国世代相传的宝物,射术更为我圣人所传六艺之一,宝弓一开,洋人立毙,大挫彼西洋番鬼奇巧淫技之气焰,大长我圣人之邦之声威,吾辈谁非圣人门徒,自当祭而拜之,鼓而呼之,大书而特书之……”

于是买弓的人家越来越多了,有拿来挂在灶王爷边上辟邪的,有买去挂在门神边上镇鬼的,还有娶媳妇的人家,迎花轿时让新郎拈弓搭箭,说要崩崩煞神的。

望着每日忙不完的活计,和花不完的铜钱银两,阿大媳妇那哭得红肿的眼睛,也仿佛多了一丝神采;扳指那整日哭丧着的小脸,也仿佛多了一点生气。

水昌伯却显得并不怎么高兴,甚至似乎还有些惶恐: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那弓是聂五做的,我只做了箭……”

他整日反反复复地唠叨着,对着铺里铺外、挤得满满腾腾的主顾们。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人家只要弓,只要他做的弓。

后来,他终于不再唠叨了。

阿大断七那天,阿大媳妇扯着扳指跪在公公面前,当着满堂吃豆腐饭的远亲近邻们:

“阿爷,侬行行好,把侬手艺传把侬孙孙好勿?”

扳指的两腮还挂着眼泪,人却跪得笔直:跟爷学手艺,他一直想的,求了好多次了,爷肯,阿娘不肯。

可这一回,直到散席,爷一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坐着,没说肯,也没说不肯。

当巡抚大人亲书的《金鸡岭大捷碑》,在金鸡岭宝塔边高高竖起的那一天,城里府学的老爷们前呼后拥地领着一班从人,吹吹打打地来到续竹巷,春风满面地给那块破旧的老招牌披红挂彩,好一番折腾热闹。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夕阳下的石板路上,扳指穿着一身孝,挤在那些捧着饭碗看热闹的乡邻中间,一面好奇地望着那些爬在梯子上、正忙碌着给自家铺子那块斑驳的老招牌重刷金漆的府学老爷从人们,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哼着那支不知听爷爷哼了多少遍的老调儿。

水昌伯还是那样呆呆地站在铺子前,呆呆地望着自家招牌上,那即将被新漆补上的几个弹孔。

招牌底下,府学老爷们自顾自地议论着,感慨着,谈笑着,浑不去理会就站在自己身边、那系着犊鼻裙的老铺主人,仿佛这铺子是谁的,这铺子主人究竟如何,统统于他们毫不相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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