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月华中,城头杵臼梆声几点,悠悠地传遍了这王城里,每一个不眠人的耳际。wWw.23uS.coM已是快四更的天了。
阿吉拖着个灯笼,蹒跚地走在往东山的路上。比起刚才,他的酒气仿佛要重了三四分,精神却也仿佛长了三四分:
“那几个没胆色的家伙,他们不敢去,我一个人不能去么……天子,天子欠了钱,就可以赖着不还么?”
天子真的躲在这儿么?原本就不多的甲士卫戍,居然一个都没碰见。
山麓一角,突兀出一座四五丈高的土堆,土色尚新,显然是刚起的;土堆上方,搭了个光秃秃的草棚子,土堆四周,树几圈乱糟糟的木架子。忽明忽暗的火把下,几十个犊鼻短褐的人,笨手笨脚,汗流浃背地忙着锯木挑土,铲泥抹灰。
是了,这该就是那个天子躲债的什么台了。阿吉顿住脚步,紧紧腰带,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旋即箭步抢出,高声断喝:
“兀那天子,欠钱不还,是何……”
“住口!”
一个苍老熟悉的声音颤抖着打断他,居然是季全。
他的白发蓬乱着,他的独眼血红着,犊鼻短褐,骈手胝足,身上、赤脚上,满是泥浆和血口子,这难道就是那个长衫破了都不肯脱下的季全夫子?这就是那个整天嚷嚷“上智与下不移”的天子命士?
阿吉揉揉眼的功夫,几十簇火把,几十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愤怒的老眼,已悄无声息地围拢上来,那锯木挑土,铲泥抹灰的几十个犊鼻短褐,竟都是这王城内外德隆望重的上士中士下士们。
“阿吉!王师不戢,天子蒙尘,主辱臣死,古今一理,尔虽商贾,宁非王人?王家不过欠尔小小些许债务,怎么,把天子逼上荒山土台,尚不罢休么?”
老命士们老拳簇簇,白须飘飘,眼神倘能杀人,被围住的阿吉,怕已死了几十次了罢?
阿吉的腿似乎有点软了,不由地退了两三步,却旋即又挺住,说话声口,却不觉轻了四五分:
“老夫子们,老夫子们,你们也替小人想想,我是个买卖人,一缁一铢,莫非辛苦所得,这一下子被天子赖掉,叫小人、叫小人……”
“扑通!”
季全双膝一软,忽地跪在阿吉面前,上士中士下士,几十个年高德劭的老夫子也跟着环跪了一圈:
“吉舍人,老叟往日有不道处,您大人大量,别和老叟一般见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布衣尚不乘人之危,何况八百年天子?只要周鼎无恙,天子万年,您那蕞尔缁铢,还怕王家赖了不成!”
暮霭沉沉,松柏森森,那和着涛涛松柏之声的,是鹿鸣?是风声?还是五丈土台上,那老迈天子的呜咽?
阿吉终究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尽管一边走,一边不住痛骂着自己。
但不知怎地,面对那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命士,他竟很有些害怕,哪怕天子甲士的门戟兵杖,都从没让他这样害怕过,这种害怕,让他不能再迈前哪怕半步。
“再说,只要周鼎无恙,天子万年,债券在手,还怕王家赖了不成?”
可惜天子终究没能万年下去,甚至连一年都没撑过。
那些老命士固然可以让阿吉和王城富商们惧怕,但西来的几万秦兵,却似乎是丝毫不怕的,不但不怕,他们还径直闯过上卿次卿少卿、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们用血肉之躯布成的重重障碍,冲上那将已竣工的债台,把须发皆白,连牙都不剩下半颗的周天子一索子捆了,驷马槛车,一路拉过王城街衢,咆哮着西去无踪。
阿吉和富商们都慌了:不是什么之滨莫非王臣么?
阿吉去找季全夫子,没找到,据说那天在债台下,被秦兵一脚踢下土阶,就此不见了踪影。
没奈何,他只好坐在家里,一面喝着闷酒,一面朦朦胧胧地盼着些什么,大概是再造周室的鲁侯,或者是什么成什么旅的什么康?自己也说不清,总之等着罢。
可没过几天就听东来的工匠们说,鲁侯居然被楚王给灭了,甚至近在巩城,天子至亲的东周公,闻得天子入秦,也忙不迭地把自己的称号,改作芝麻绿豆般大小的东周君了。
于是阿吉号啕了三天三夜,和王城内外,每个还握着周天子债券的富商一样。
然后,他不哭了,整天就这样如丧考妣地坐着。
哭有什么用呢?八百年的天子,尚且保不住自己吃饭用的九个铜鼎,何况商贾手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债务?
此刻那九个锈迹斑斑的铜家伙,便正被牛车拉着,前呼后拥地挤在洛水之阴,一支盔明甲亮,旗号鲜明的秦军队伍里。
“什么天子脚下,这穷地方,连船都找不着像样的。”带队的将军戎车早已过了河,自己却不得不拄剑站在对岸,正当暑时,烈日熏熏,一身累累赘赘的衣甲,让他觉得燥热烦闷,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