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冬更深,风更疾,天更冷了。WeNXuEmI。cOM

天刚蒙蒙亮,城外关厢刘四粥铺灶上的薄粥,也才漾起第一缕热气,天生劳碌命的汉人们,却已裹着破烂不堪的宽袍大袖,拖着沉甸甸的脚步,三三两两地往城里、往市上走去,去打熬他们全家老小一日的衣食。

“闪开!”“找死么!”

一队胡骑从校场方向呼啸而来,马蹄、皮鞭,夹杂着胡语汉话的咒骂,劈头盖脸砸向每一个经过的路人。

在路人惊惶的避让和愤懑的目光下,胡骑们倏忽驰到门口,把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高高挂在城门上,劈手贴上张汉文告示,呼哨一声,又风一般地呼啸远去了。

这些人头都很新鲜,断颈下兀自不时沥下点点滴滴的血来,不多时便把城门下黑乎乎的积雪染红了一大片。他们的眼睛已失去了神采,却仍然愤怒地圆睁着,俯视着那些笼着破烂不堪的宽袍大袖,三三两两往来其下,为了各自全家老小一日衣食打熬着的路人同胞们。

“最中间的那颗人头是铁匠郑三哥的,唉,就是前儿个罢,也是这当儿,他还在我这粥铺里喝粥,跟我哥儿两个亲亲热热地拉话呢,喏,就坐这儿。”

粥铺里,刘四满面乌云,一面给客人舀粥,一面唉声叹气地絮叨着。

“郑三兄弟硬是有种!敢跟胡儿玩命,死,也死的轰轰烈烈,值!”

那个坐在郑三当日座儿上的汉子一面赞叹着,一面端起粥碗,一扬脖,灌下一大口去,仿佛那碗里装的不是少米多砂的薄粥,而是久违了的高粱白酒一般。

“嘘,小声点,不要脑袋了!”一个老者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小心地四下巡视一番,见无动静,这才重又坐回本座,压低了嗓音:“爷们,值啥?值个屁!三十几个汉子,打十几个胡儿的埋伏,结果怎么着,嘿,胡儿才死了两个,他们倒好,连死带捉,差不多全完了,唉!”

喝粥汉子把粥碗重重顿在桌上,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四却好奇道:

“十三叔,你听差了罢?别人不敢说,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可是祖传的好武艺,等闲几十条大汉近不得身,哪能窝囊成这样?”

十三叔眼珠瞪得溜圆:

“嘿,爷们,咋说话呢?你十三叔啥时候听差过?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好武艺不假,可昨夜上他们和胡骑厮打,哥儿俩的袍袖衣摆,都给酸枣枝挂住了,一下子扯不开,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唉,这郑三两条腿硬生生给兔崽子们砍断了,惨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中年人抬起头来:“不错,听给胡儿们烧火的老曹头讲,这郑三是任他们怎么折磨,一句软话没吐,直到砍头,就没停过骂,有种,有种啊!”

十三叔一卜愣脑袋,叹口气:

“有种管什么?骂能把兔崽子们骂死骂走?他们没了头的尸首还扔在城墙根喂狗呢,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还,唉!”

大家都不作声了,粥铺里,只听见稀里呼噜的喝粥声。

“别说了,唉,等过了晌午,大家合计一下,把弟兄们的尸首抬回去罢,没钱置办棺材,入土为安,也算是乡里乡亲一场,”不知过了多久,刘四才一脸黯然地说道。

他无意中瞥一眼街上:“哎,裁缝李叔,不进来喝碗粥暖和暖和?”

老李裁缝笼着破袍袖,佝偻着身子缓缓走过,仿佛浑没听见他的招呼声。

“刘四,拉倒罢,这郑三死就死在那袍袖上,他老李还喝得下粥去?”一个客人道。

中年人脸色一板:

“这叫什么话,李师父又不是成心的,胡儿来这些年,你我大家还能有身袍褂挡寒遮羞,不至于穿兔崽子们的烂羊皮,还不全亏了人家?你亏心不亏心啊!”

那客人脸一红,低头喝粥,不再言语了。

“唉,李叔也可怜,他和铁锤郑叔是金兰八拜,过命的交情,郑三兄弟,就跟自己亲侄儿一般看待,现在他老人家心里,还不定咋难受呢。”刘四望着渐渐消逝在晨风里,老李裁缝那佝偻颤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城楼方向:那高高悬起的人头,断颈下的血早已凝固,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却依然愤怒地圆睁着。

“对了,郑九咋样了?”

“听说他挣断袍袖,和身滚下断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也……”

刘四眼睛鼻子一酸,后面的话,便再没能听得真切。

东城墙根下的荒地里,乌鸦在寒风里咻咻叫着,往来盘旋着;几只野狗,正嘶咬着雪地里,几具冻得僵硬的无头尸体。

“滚!滚!你们这些该死的狗崽子!”

老李裁缝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颤巍巍挥舞着破袍袖,轰赶着野狗。

野狗们想来也饿得久了,吠叫着,盘桓着,死活不肯离去,给轰得急了,竟三口两口,咬住了老头儿的袍袖衣摆。

“滚!”

老李裁缝怒吼着,不住地踢打驱赶着。

“去,去,”小李保正从远处跑来,手里拎了根木棍,不停地挥舞着。

野狗们终于悻悻地、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嘴里叼着从老李裁缝宽袍大袖上撕扯下的布片衣角。

“爹,您咋自个儿来了?这么多弟兄的尸首,还是让我和乡亲们……”小李丢下木棍,急忙跑到爹爹身边,脱下自己的敝衣,披在老人身上。

老李裁缝举着没了大半个袍袖的嶙峋老臂,失神地望着雪地里那些无头僵硬的尸身,浑不觉寒风刺骨,足冻钻心。

这些孩子们中的好几个,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他老李亲手缝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替他挑过水,劈过柴禾,亲亲热热地叫过“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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