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 / 2)

许丞相面色凛然,声音却不住颤抖着:

“天兵是人妖是禽,杀降杀俘虏,禽兽不如的勾当,清妖做得,我天兵天将,硬是做不得!”

他转身拉起那清弁:

“老表,你当妖兵,为得吃饱穿暖,养家糊口,如今我们洲上粥也没得饱,留是留你不得了,瞧你身板,也是水里头泡大的,这二十里江路,不难为你罢?”

那清弁似是不相信自己耳朵,呆了半晌,忽地跪下:

“老表硬是好汉子,由不得小弟不佩服,两国交兵,不能为友,没得嘛子报答,这个响头,算是还老表一个人情!”

他砰地磕了个响头,一骨碌爬起,正要下水,忽地又想起些什么来:

“这番杨军门(2)发来一大三小四条兵轮,虽是让你们干掉三条,可跑掉的一条,乃是曾大公子(3)在安庆监造的,我们湘军自家的轮船,老表,下回江上见仗,枪炮无眼,小心了!”

几天后,九袱洲南江面上。

大大小小的杂式船只,满载着天国兵将,枪炮马匹,浩浩荡荡地向九袱洲驶来,远处中关、下关的江岸上,人声鼎沸,红头黄帜,望也望不到尽头。

“清妖轮船,上番在洲北一役大伤元气,不敢再轻出滋扰,我天朝‘进北攻南’(4)的大军,方能如此一无阻碍,搭这些五花八门的内河船儿过洲来。”

九袱洲小江口的炮垒上,贡王凝望着蔽江的船队,不住地感慨着。

顾王吴如孝从登岸起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立在他身边,此刻,也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曾是天国头号水师悍将罗大纲的副手,当然懂得这个老水营的心思。

对王洪春元皱了皱眉头:

“只是本藩听讲,曾妖头于安庆设局,自造洋船洋炮,干王闻得此信,已几日不曾食饭了。”

贡王叹了口气:

“我水营便这些老本,已是尽力了。”

对王脸色忽地舒展开来:

“对了,干王此番登殿面主,保奏水营立功将士,王弟,你道如何,天王陛下居然记得丞相许弟,你道陛下怎讲?‘许四木匠,朕识得,朕识得,他还未升天么?’”

贡王和顾王对望了一眼,都没答话。他们两个水营老将,当然都知道许四木匠当年的威名。

对王环视了一眼周围:

“许弟呢,他如何不在?本藩带得吏部公文,要褒封他升义爵,加江南水营主将呢。”

洲尾。

何得金红着眼圈,把一个包袱递到小舟上,一身便装打扮的许丞相手里:

“许叔,您不再想想?小侄听得上洲的兄弟们讲,吏部要保升您老的官爵呢。”

许丞相接过包袱,轻轻摇了摇头:

“唉,家当没得了,官爵有嘛子用场!这九袱洲上,怕是再造不得大拖罟了,便造得,也没得嘛子用处,忠王、慕王(5)请我去苏福省(6),我这点背时的手艺,内河水乡,好歹还派得些子用场。”

他忽地神色一凛,使劲攥住何得金的双手:

“娃崽,你替我拜上诸位千岁,以后大江水战诛妖,须得洋轮船对洋轮船,开花炮对开花炮,莫要再让弟兄们拿血肉堵炮眼了啊!”

何得金坚定地点了点头:

“许叔,您老放心,莫说是再拿性命去换采石干,便是上天摘星星,下海捉龙王,只要换得兵**炮,洲上的兄弟们都不会皱半点眉头的!”

秋风起了,许丞相的小舟顺流而下,很快幻作江中一粟。

何得金伫立在洲滩上,压抑已久的泪水,不觉润湿了补丁摞补丁的红袍前襟。

“轰!轰!”

洲北方向忽地枪炮大作,一阵紧似一阵,翻江倒海般地久久不息。

是进北攻南的大军,已渡过洲上,正分兵猛攻江北两浦(7)清妖的泥窟罢?

(完)

注释:

1、妖级:太平军对清方军功翎顶的蔑称,又称太平消;

2、杨军门:湘军水师大将杨载福,后避同治帝载淳讳,改名杨岳斌;

3、曾大公子:曾国藩长子曾纪泽,勤敏好学,留心洋务,于外交上颇有建树,惜盛年早卒;

4、进北攻南:忠王攻打曾国荃大营不捷,天王大怒,不顾诸将反对,强令渡江攻皖北、湖北等地,企图扯动湘军回顾,称为进北攻南,因两淮赤地千里,无粮可就,湘军坚壁清野,居城不战,忠王大军无功而反,死伤惨重,自此天国大势已去;

5、慕王:谭绍光,忠王部将,时为苏福省主帅,留守苏州城;

6、苏福省:庚申十年天国设立的省份,称苏福天省,简称苏福省,疆域包括苏州、常州、松江、宜兴、镇江五郡的全部或一部,省会为苏州;

7、两浦:江浦、浦口,当时为降将、清江南提督李世忠的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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