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说老弟,这便是尔的不是了,本藩事务烦多,一时关照不到,如何,尔自宜兴入京咁久,却也不晓得来望一望本藩,十年交情,竟如此不堪么?”
于得海举着破烂不堪地袍袖,苦笑道:
“小弟如今这般模样,自己瞧自己都恶心,如何敢过府拜客?”
“都是这般清妖作怪,小天堂都快成……”吴如孝皱着浓眉,看看于得海又看看自己身上:“衣衫本藩也没有换洗的了,不过府上还有得几升糙米,待会儿巡完城,尔便随了本藩去。(看小说到顶点小说网www.23us.com)‘无人不饱暖,无户不均匀’(1),这饱暖是没法子饱暖了,均匀好歹还做得到。”
于得海摇头道:
“殿下盛意小弟心领,只殿下担负这金川、神策、太平、朝阳四门防务,山海一般的干系,小弟一个废人,如何能腆颜分用殿下米粮?”
“尔我如此交情,何须说这般话?”
“殿下!”于得海有些急了:“尔左右这般弟兄见天出生入死,几日也难得喝碗薄粥,小弟若反消受得,教千岁日后如何服众!”
“唉,也罢,只是苦了尔了,”吴如孝看一眼于得海背上的洋枪,摇了摇头:“尔这枪好虽是好,便太长,也太重,尔只一条左臂,如何使得惯?待本藩回府寻一支六响短洋枪换与尔如何?”
于得海笑道:
“短枪虽是便当,却射不远,打不准,攻垒破阵,原本甚好,小弟这般,却用它不着。”
“虽是如此,总胜得不能使用罢?”
于得海眼中忽地精光四射:
“殿下莫小觑了‘一枪震江南’!您瞧仔细着。”
吴如孝定睛看时,却见于得海脚边放了杆长长的竹枪,竹枪一头系了条细绳,细绳的一端,坠着四块大红砖。于得海喝一声“起”,左臂平伸,连竹枪带红砖,稳稳当当举了个平齐。
“好!”吴如孝喝彩道:“这般便放得洋枪么?”
“气力虽够了,手却不算稳,只得一个火帽,又不能多放几枪练习,大约等小弟把红砖换作装满水的大碗,举上半个时辰水不泼出一滴,便差不多了,”于得海放下竹枪,换了个话题:“殿下,忠王荣千岁果是入城来了么?”
“正是,尔不听得城上欢呼?本藩方见了忠王兄回来。”
“这便好了,这便好了!”于得海惨白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溢出了喜色:“别人不记得,千岁总记得,戊午八年在高资,清妖围困得紧,粮草红粉(2),俱已尽了,千岁那时大呼‘便吃水也要吃两个礼拜,等天京兄弟下来’,不正是荣千岁舍死来救,我们才奏凯回朝?这便好了,这便好了!”
吴如孝的脸上却浑没半点喜色:
“老弟啊,尔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镇江虽保不住,我天国尚有江北江南,许多的郡县,如今安庆、苏州,俱已失守,京外八百里,一片赤土,粒米皆无,莫说是忠王,便是天父天兄又能……”
“难道真没法子了么?”于得海脸色顿变,口中不住喃喃着:“不会,不会,荣千岁必有办法的,必有办法的。”
“办法有便有,尔是老兄弟,说与尔不妨,适才与忠王兄和傩(3),觉得惟有‘让城别走’,避开水路口岸,方是上策。”
“着啊!”于得海一拍枪托:“天兵所惧者,最是洋轮船、大劈山炮,避开水路,洋人便不得随来,单剩些清妖,济得甚事!”
吴如孝不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脸色却更凝重了。
数日后,城南的一条街衢边。
于得海一身破衣蔽袖收拾得甚是利索,双足不丁不八,稳稳踏牢,左臂平举着那杆洋枪,枪托抵肩,枪口下垂了根细线,细线下吊着个盛满水的葫芦瓢,在寒风里不住摇晃着。
“顶住,顶住,于能人!”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
十几个鹄衣百结的兵将围作一圈,一面帮着数数,一面咬牙攥拳,替他打着气。
于得海的牙咬得更紧,咯吱吱发着响声,饶是深秋天气,他的额头上也已沁满了黄豆大的汗珠。
一阵朔风裹着黄叶旋来,他眼一眯,右臂不由地微晃,水珠漾出,枪口下方的地面,登时沾湿了巴掌大的一小块。
“二百三十五,于能人,比早上又支持得久些了!”
兵将们一面帮他擦汗,一面不住声安慰着,于得海一言不发,满脸都是沮丧之色。
“堂堂堂堂~~~”
一阵锣声炮声由远及近,不住钻进众人耳中。
“金锣金炮!都什么时候了,天王陛下还折腾这些物事!陛下大驾若亲自上城,激励将士诛妖,兄弟们便是身冒万死,也只当坐大天堂享福,可、哼……”
兵将们抱怨着各自散了。于得海坐在满是污秽尘土的街衢边,用一只左手,吃力地解着枪口上的绳结。
一顶绣着双龙双凤的结彩黄亭轿子,踏着锣点炮点,在几十个锦衣女子的簇拥下缓缓地近了,街衢边行人早已纷纷回避,回避不及的都已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这是天王陛下才有的仪仗,不过陛下从不出宫门,这亭轿里,不知是诏旨,还是颁赐哪位大臣的宝物。”